很多时候我觉得我的性格到了癫狂的状态,我在极度难过的时候不吃不喝极度开心的时候暴饮暴食。我不知道这样的秉性是来自于我生活中苦难的哪一部分,但是我知道,这个部分一定跟席以参有关。
很有关。
初三那年,消息传开的时候我在一堆卷子下苟延残喘,听到那些流言蜚语的时候,我扶了扶笨重的黑框眼镜,继续奋笔疾书。
那个夏天没什么惊奇的,唯一不同的是我明白了一件事,感情上的伤害一旦酿成,就再无力救赎。
初三的第一天放学后我一个人扫地,同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溜掉了,作为一个凭借年段第一名挤进学校有名关系重点班的我不敢对同学关系有任何怠慢,我只想再加把劲,向妈妈证明自己,最重要的是,席以参也在这个班级,他就坐在我后面的第四张桌子。
在整理后面男生桌子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抽屉里有许多揉皱的纸张,我把那些纸张一张张摊开放在桌子上,我不知道那时的我把自己推进了一个死亡的深渊。
你跟她做过了?
不会吧,她那么乖巧,参哥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假的,厉害啊你。
跟她谈场恋爱,她就什么都给,真是犯贱。
我看到最后一张纸张上,犯贱两个字格外显眼,而落款是席以参。
席以参,你说谎,你一直在说谎,对不对。印象中的你仅仅停留在打球后咕咚咕咚喝水的样子,停留在你在课上明目张胆把耳机塞到我耳朵里让我分享你最爱的那首歌,停留在你用你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技术娴熟地载我走遍南方的水乡。
我们的爱只是止于十四岁那年轻浅的拥抱。我们的爱像天山的雪莲如此纯美,我曾说过适可而止,你微笑着抚摸我的发丝,说,好。可是为什么现在你要这么不择手段地伤害我,这样,你很满意吗?
这时后桌吴思曼走了进来,我连忙慌张地把桌上的纸张收起来,可是还是被她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她笑容甜美地问我:“南音,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要不要紧。”我淡淡地说:“我没事,可能是有点中暑了吧。”她摇摆着她柔软的腰肢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卫生一个人做不来就别做了,早点回家吧。”我点了点头。
在我把那些纸一张一张撕碎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我听到吴思曼在楼梯的转角处重重咳了一口痰,尖声尖调地对身边的女生说:“装什么纯情,早就被玩光了。”然后是一群女生的哂笑,她们附和着说:“曼姐说的对,这种货色还有什么资格进泉城一中的重点班,真是丢我们班的脸。”
她们不高不低的声音钻进了我的心里,我把教室的门窗都关了起来,最后我把教室钥匙扔到了窗外,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冲到她们面前甩她们两巴掌,或者把她们推下楼。
夜色渐深,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渐渐安静的校园,偶尔有一些关系暧昧不明的男女在夜色的掩护下上演浪漫的戏码,操场上繁盛的木樨在众多草花中挺拔苍劲,我记得我在两年前就是在这些郁郁葱葱的木樨中的某一棵下面跟席以参说的分手,那时候刚刚跟他从学校外面的奶茶店喝完奶茶回来,他的指头紧紧扣住我的手,没有丝毫的放松,我忐忑不安地陪他走在校园里,然后我停下来说要跟他说一件事。
什么?他似笑非笑地踢踏着路边的小石子,问我。
我觉得我们分手比较好。我咬了咬嘴唇,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
什么?他终于正视我的眼睛,有点惊异地问。
我是说,我们还是分手吧。也许我们不适合。我死撑着把话说完,后背却不断地冒冷汗,说实话,我很怕那个时候他会在暴怒的情况下,把我像铅球似的甩出去。这里要说明一下,席以参拥有着完美的腹肌和让无数男生艳羡的肱二头肌,当年他在一群过度发育以至于远远看去像是肥壮的大猩猩的铅球选手中脱颖而出,平了前一年一名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记录从而名声大振,他当时上台领奖的时候帅极了,当然是在他做获奖感言的时候把我和他的父母放在一起声称我们是他的第一号家人的时候,那时候,我真的想做他的第一号家人。
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只想快快地离他而去,离他越远越好,因为妈妈已经让我在他和她之间做抉择,那个晚上,妈妈在我的房间里摸着我的头,俯在我的耳边说:“妈妈不是在逼你,只是让你学会抉择和取舍,你一直都知道他家跟我们家的宿怨,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跟他谈恋爱呢。如果你真的想要跟他在一起,那你永远离开这个家吧。”
我没有看到姐姐趴在虚掩的门外,轻轻地笑。她的笑容,如果那时我看到,我想我再也不会原谅她。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妈妈,在我尚未成年的时候,我生命的天空永远都是和我血肉相亲的亲人撑起的,曾经的我把他们看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我可以为了他们放弃一切,包括心里懵懂真纯的爱恋,包括席以参。
直到离开他的那一天,我都没有办法给他一个纯粹的吻,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悔恨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有一天,他会因为我无法给的东西不择手段地伤害我,就算到最后,他也遍体鳞伤。
我始终记得分手的第二天是他的生日,那天我刚和吴凡吃完饭,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他有些生涩地说:“你能不能来一趟操场,我有话跟你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不想见他不是太过心狠,而是有太多的顾虑和怀疑。当初爸爸刚去世那会儿,他爸爸拿着一堆欠条敲开我们家门后就坐在破旧的木椅上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不管妈妈怎么哀求他离开,并且承诺我们一定会在赚了钱后马上还给他,他都不离开,在他妈妈刘秀凤踹我们的门还坐在门口大哭说老公在外面偷腥的时候,妈妈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对待,从衣柜的最里层拿出爸爸当初送给她的十二个金币,塞到了他妈妈的怀里,当看到他们诡笑着离开我们家的时候妈妈终于蹲在门后嚎啕大哭,从那个时候我就恨死了他的妈妈刘秀凤。
但是我不会恨他,从来不会,双子座的我什么东西都分得太清楚,不会因为一个人恨另一个人,也不会因为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但是我可以为了一个我爱的人放弃另一个爱我的人。
我的性格几近癫狂。
在学校的后操场上,我看到了他,仍然是发白的球鞋,仍然是拓满皂角味的白衬衫,仍然是指节突出的消瘦的手指,还是,璀璨瞭亮的双目,只是瞿瘦的脸上有了青色细密的胡茬,满脸的忧伤飘飞在夏季还未退暑的水雾里。
生日快乐。
谢谢。他的声音似乎因为紧张有点颤抖。
这样的状态让我有点怅然,我们隔着一米开外的距离,祝福与被祝福,生疏,仓皇,故作镇静。
这样的场景是我的梦中所没有的,我们平和地站在广阔的天地间,接受祝福与给予祝福。之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担心被妈妈知道,我会害怕妈妈知道后凌厉的眼神和严苛的责骂,而在跟他分手后,昨天我的梦里全是他哀怨丛生的眼神和最终模糊的背影,在那个血色残阳的黄昏,他静默地退出我荒寒的人生。
这样的处境让我感到分外忐忑与无望,校园里各种颜色的花草树木竞相斗艳,空气中甜腻潮湿的气味在周身游走,偶尔有昆虫停留在你裸露的皮肤上,而在这样祥和安静的夜晚,你和那个你曾经喜欢的人,无言地对望着。
那个,我们可不可以再在一起。
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在一起的可能性。
清晰的咬字中渗露的是不安的试探,我叹了口气,想到之前他俯下身和我谈话调侃,
现在的他却被我禁止进入我的世界。
其实我是想的,席以参,我是那么喜欢你。我也那么清楚地知道你是那么地喜欢我。但是我不能,父亲的离世,妈妈的哀怨让我骨子里细若游丝却芜杂繁密的青春情愫被毫不留情地扼杀,就算它们曾经在暗夜里驰骋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里之下,在每一方血液中缄默地流淌。
我的命运注定是虚妄的蜃景,在苍极人尽的沙漠上构筑成悬绝的浮华景象,只等一日,坍塌。
我说不行。语气强硬得不容置疑,席以参你怎么会知道,我内心的悲怆和伤痛好似咆哮在洋面上的台风,过境后,是凄切的慌乱。
“为什么,为了什么,我都可以改。”他有点哽咽地说。
“以参,相信我,你很好,只是,世界很糟。你知道……”突然觉得一阵风卷过,身体就有了被箍紧的感觉。席以参抱着我,隔着单薄的衣服,我能感到他的身体因为绝望而瑟瑟发抖。
他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南音,我们曾经那么爱,你说过,这一路都会很勇敢,如今你怎么可以反悔,留下我一个人,你要我怎么应对?”一股冰凉的液体滑进了脖颈,我俯在他的胸前,无言以对。
这个敏锐伤感的男孩总是不厌其烦地微笑给我看,不论心里隐匿着怎么样巨大的心事,而我理所应当地享受这样的福气,日复一日地触碰他流泪的脸庞上微笑的面具,毫不知情。他总是如此甘愿地伪造时光的假象,却以与我为快乐。
如今,我却因为现实的步步迫近变得深谙人世和无情,不论如何,我都会阻止自己回去,否则,所有的狠心和决然就会功亏一篑。
我轻轻推开他,说:“不要这样,其实我们是可以适应没有彼此的日子的,对不对。你应该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只希望你开心点,好吗?”我踮起脚尖,拭去他脸上的泪珠,有点心疼。
他麻木地看着我,任凭我的指尖滑过他的脸颊,突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腾出来环住我的腰狠狠地把我抓到身前,吻了下去。
咸腥的味道,皲裂的嘴唇,近乎强迫的姿态,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他没有对我那么粗暴过,我惊异地看着他,他亦毫无畏惧地看着我,他的嘴唇游移到了我的额头上,青色的胡茬有点扎脸,我却在它们的抚度下探寻到了温情,相比刚才不顾一切的亲吻,是如何的不舍和纠缠。
我的眼泪终究滚落了下来。
他放开我,对我说,对不起,只是觉得我应该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点什么让你来记住我。
我说,没关系,对不起。
他再也没有听到我那些消散在暗夜里的抱歉,就像那一季呼啸而过的台风,来的时候太过于轰轰烈烈,走的时候却无声无息。我们的爱情,除了留下刻骨铭心的伤害,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