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饮宴

温王殿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殿前侯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起身。

皇帝听到殿前侯感染风寒,流水价钦赐下诸多赏赐之物。鱼之乐连一丝布条都没见过一眼,俱被乾纲独断的温王殿下收归崇文馆金库代为保管。

温王协理政务处置妥善,殿前侯风寒痊愈。皇帝龙心大悦,于九九重阳佳节召开芙蓉出水宴,宴飨百福殿。

华灯初上,大明宫前冠盖云集,歌姬舞女流水价穿梭,羽爵无算,樽俎星陈。

百福殿曲折回廊,廊下悬百颗直径数寸夜明珠,殿前设火焰山数十座,沉沉檀香灰烬环绕中庭。殿中光耀如白昼,异香绕梁,如入仙境。

辉煌龙案高踞大殿正北,两列锦绣燕座自北向南面对而设。桌上陈设王母饭、赍字五色饼等糕饼点心。糕点精致鲜果芬芳,发髻高耸的侍女步履轻盈而过,面庞含笑衣袖带香。

鱼之乐成长北方苦寒之地,未曾到过京城。他在军中饮食粗糙,大啖牛肉羊肉,喝的是烧刀烈酒。凌朝暮为人豪爽,与吃喝二字并不上心。便是有全军筵席,帐下诸将席地而坐也未觉丝毫不妥。

他何曾,见过这等宫廷宴席浩大声势。

殿前侯跟随寒暄作揖的诸官员鱼贯而入,他大摇大摆不惊不惧,忝列末位。

龙椅之侧设有锦榻矮桌,专为皇长孙李元雍而设。

宗正寺卿李南瑾前呼后拥浩荡而来。他主持皇室宗族事务,为皇帝大周亲睿宗嫡孙,身份贵重权势煊赫。

他见鱼之乐蔫头耷脑身形猥琐心中不喜。此人眼神四处丢溜溜乱转,看的都是堂上青年貌美男子。色急之态溢于言表。鱼之乐一朝鸡犬升天确实好命。然而大唐煌煌开国百年,凌烟阁中功臣数以百计。小子何能,竟敢张狂?马岭道长见了,拂了手中拂尘,向鱼之乐开口:“听闻殿前侯姓鱼名之乐:未知是君子乐,小人乐?”

他说完,脸上颇有自得之色。

他不知鱼之乐泼皮无赖,军中长大。他是个吵架的积年,斗嘴的行家。他能将凌朝暮气到吐血,这份功夫没有十几年的历练,如何而来。

鱼之乐等到面前官员们脸上布满讥笑之色,方才慢条斯理开口,他毫不怯场:“人都说道长仙风侠骨:不知是饿鬼道,畜牲道?”

马岭道长鹤发童颜,听了气的无风而动,面皮紫涨,手中拂尘乱抖,一部飘然雪白胡须根根都要化作利剑,直奔鱼之乐心口而去。

散骑常侍李道枢心中主意亦转的很快,他戏谑鱼之乐:“今日已是重阳佳节。天气如斯喧热,莫非是殿前侯从北疆带来?”

鱼之乐诧异反问:“大人此言真是让鱼某心中感慨颇深。想不到本侯前来长安,才令诸位大人懂得寒暑。”

众官员无言以对,只好:“哈哈哈……鱼侯爷词锋机变……哈哈哈……好酒好酒……今日筵席好热闹……”

李南瑾面上含笑心中暗恨带着皇族外戚亲近官员远远行开去。

鱼之乐身后有人轻轻一笑。

他凝神戒备以为有人还要再挑衅,傲慢回头却发觉是一位青年官员。

那人——长得好相貌。

举止温润,眼神清冷。行动之间书卷气质浓浓弥漫,将一句雅致风流解释得恰到好处。

鱼之乐看得直了眼呆了心。

本来凌朝暮大将军派出另位将领前来长安述职,是他与大将军大吵了一架,半夜下了巴豆,才抢到这趟要命的苦差。

原本这趟苦差路上风刀霜剑自不必提,周围荆棘遍布,未进长安先厮杀两场。进了宫更是没受过一日逍遥待遇,东宫中先捱了一顿畅快的鞭子。

他几乎要热泪盈眶,暗叹上天果然待我不薄。早知道长安有这等侧帽风流的佳公子,还用等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他见了这气质翩然的紫衫男子,两只眼带着钩带着刺,几乎将眼前人勾到偏僻宫殿行那苟且之事方能以偿所愿。

他眼神炙热姿态急迫。将那紫衫男子看的一张脸顿时红透。

白嫩面颊,有晕红淡淡渲染。

那青年官员见他这般唐突失礼,眉头微皱,沉默不语,越过他身侧,自去寻了位置坐下。

鱼之乐呆愣愣跟在身后,连龙椅之上龙袍加身的皇帝陛下说的祝酒词都未听见半句。他闻着他身上清淡淡花木香,胯下一瞬间就胀痛无比。

那男子见他跟在身后眼神诡异,心中更是不喜,他持身自重向不与朝中官员论争朋党。他见他张口欲言连忙坐定,心道待他走过身旁便不用承受那诡谲视线。他打定主意不开口。

岂料鱼之乐,他一屁股坐下了在他身侧。

殿前侯官拜三等伯,他的座位恰恰应在李道枢之下。这般公然示威,是给谁看?

刑部左侍郎殷商与国舅胡不归寒暄了几句,回头便看见鱼之乐端坐案边眼神炽热,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直勾勾盯着刑部尚书崔灵襄崔大人。

吏部可忍,户部可忍,刑部不可忍!

他还未张嘴皇帝开了金口,他声音迟缓语气含笑:“鱼之乐是愿意坐在崔灵襄旁边吗?那便给左侍郎加个位子。”

鱼之乐即刻起身谢恩,他抱拳作揖声音激动:“多谢陛下!”

诸官员听到刚才李道枢讥讽鱼之乐,以为鱼之乐借机报复。心道此人不好惹——视线彼此交错,交换了几十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道枢气得面皮发紫,这般当场给人过不去,是存心要在百官面前,让本官下不来台!小子敢尔!他气到内伤偏偏还要附和着皇帝的龙心大悦,嘴角都笑到抽疼。

夜光杯盛来玉琥珀。雕梁长桌陈列羊殁忽、金齑玉脍、熊白啖、炙鹅鸭、镂金龙凤蟹、辋川小样等名贵菜肴,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也填满不了鱼之乐心头的饥渴啊。

那屋梁上悬鹿肠,早有宫人注酒于肠中,结其一端,名为“洞天圣酒将军”。欲饮则解开,注之杯中。

鱼之乐何曾见过这阵仗,这等贵族情趣。

那些酸腐诗人,一抿赞一句好酒,一盅拍一句马屁。他们其乐融融可闷杀了粗通文墨的殿前侯。

他品着小酒盅好难过瘾,他手指向外轻挥将那鹿肠削断,松缪酒水哗然流下,溅湿了他衣衫。引得身后侍女一片惊呼。

众人停住欢声笑语,顿时侧目。

皇帝正与李元雍俯身说着什么,见状笑道:“殿前侯可是喝的不过瘾?”

鱼之乐起身回答:“陛下。臣长于北方,平日与众位同袍喝酒,惯用的是海碗。这般好酒我也是第一次喝。若陛下不怪罪,还请御赐一只大碗。”

皇帝呵呵笑。他挥手吩咐赵弗高:“去取朕的钧窑降魔吉祥碗来。”

李南瑾适时笑言:“陛下,侯爷乃是大英雄,英雄向来海量。不如让南瑾取青铜紫爵觞来可好。”

皇帝心知李南瑾促狭计谋,他微笑颔首未有异议。

李南瑾心中花朵噌噌噌连连开放。早有伶俐宫人会意,顷刻送上广口瓶大小,狭深度量的青铜觞。

鱼之乐丝毫不为意。他见李元雍脸色阴沉存了挑衅之心。他朝着李元雍眨了眨眼。

后者立刻扭转了脸。

鱼之乐笑道:“多谢李大人抬爱。我有兄弟候在殿外,今日本侯可否借花献佛,与我那兄弟痛饮此杯?”

李南瑾心中诧异,但他更迫不及待要看鱼之乐当场出丑,点头回答:“如此亦可。”

鞠成安身着神策军三等侍卫服缓步入殿。他跪下向皇帝谢恩。他从鱼之乐手中接过青铜觞,那人趁机送了一张小纸条在他手中。

又拧了他手腕一把。

旁人犹可,唯独崔灵襄位置视线无有遮挡,将这*看的一清二楚。

鞠成安深嗅一口酒气,喃喃道:“葡萄酒。”

他站立殿中手捧巨觞一饮而尽。他喝的不疾不徐,没有丝毫酒滴泄露。

那一觞少说有三斤酒。他这般轻松喝完令李南瑾也目瞪口呆:这是个酒桶么?

鞠成安并起食中二指缓缓擦拭嘴唇。他伸出舌尖轻轻扫过长指,他斜眼看着鱼之乐眼中风情无限。

崔灵襄仍是看的一清二楚。他谨守礼教沉默垂眸,非礼勿视。

鱼之乐笑问:“鞠将军,此酒如何?”

鞠成安抱拳肃穆回答:“回侯爷,酒是好酒,只不过酒味淡了些。”

皇帝哈哈大笑。他令宫人赏赐鞠成安。

鱼之乐施施然坐下。他向李南瑾举起酒杯示意。李南瑾面色沉郁举杯一饮而尽,手抄象牙筷,将面前一条鱼一筷插成两半。

鱼之乐伸手取过几枚红艳艳水果,扔进嘴中。立刻被那干涩粗粒硬皮噎得直翻白眼。他不敢咳嗽也不能下咽。他捶了捶自己胸口,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

挂在面颊,衬着茫然痛楚不知所措眼神,十分可笑。

李道枢笑得幸灾乐祸。李元雍远远看了也是无奈扶额。

崔灵襄看在眼中,迟疑半晌,终于伸手,倒了一杯酒给他。

他将那水果接过,一点一点剥了,晶莹剔透馥郁喷香的娇嫩果肉衬着他嫩白掌心。刑部尚书崔灵襄温声说道:“你长于北方苦寒之地,不识得荔枝是平常。这个却是剥开皮才能吃的。”

鱼之乐将酒喝了,顺了顺胸膛。

他摊开手接过荔枝,大喇喇吃了,微微笑道:“谢谢你。等我回北疆,我猎狐裘给你。”

他歪着头笑意盎然,脸上犹有两行泪滴将坠未坠。

崔灵襄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宫廷中热闹歌舞不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