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玄宗重建大明宫,循坐北面南格局,宫殿壮丽高耸于龙首山之上,正门俯瞰雄浑渭水,上穷碧落下临黄泉,白云苍狗转瞬飞驰,气势恢弘萧瑟。
殿前侯一阶一阶踏过龙尾道,与扶桑大食高句丽诸国使者擦肩而过。秋日暖阳均匀铺洒,无数云羽士卫与他抱拳见礼,十分稔熟。
殿前侯身无军功只因救驾擢拔,泼天一场富贵,人人趋之若鹜。他少年心性,游侠作风,呼朋唤友之外,得罪人也为数众多。
数得着的第一位,便是温王李元雍。李元雍久居迁安王府,唯我独尊。他性格乖戾喜怒无常,心思偏狭最恨这等游荡不羁之徒,视鱼之乐为眼中刺肉中钉,镇日寻衅滋事要将他驱逐出宫,最好一贬三千里老死北疆才合他心愿。
他要恩泽身边诸人,令人又敬又怕,颁了恩旨允许崇文馆众侍卫五日一休沐。鱼之乐袖了鱼符,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得到温王恩准,同着年轻英俊的侍卫勾肩搭背,自己给自己放了休沐大假。
长安城中有百万家,围棋般攻守布局,秩序井然。朱雀大街剖分两市一百零八坊,格局对称,大气雄浑。
天子赐宅第,殿前侯鱼之乐居住昭国坊。
此坊遍布皇亲国戚,左邻是永光公主的公主府,右舍乃国舅胡不归的国舅府,真是富贵逼人。
殿前侯府纵深七进,进进飞拱走檐。花园疏朗可走马,闺阁绣楼精巧联翩,内里居住的,都是他的亲兵侍卫。
金部员外郎补发了三等伯俸禄,鱼之乐又支取了本月俸禄与食料杂用,数数恰是三千大文。
那永业田、冰敬(夏节收的贿赂)、炭敬(冬节收的贿赂)之类一分也无。李元雍欺他不懂,也存了羞辱的心思,令人将所有银钱悉数交至太子内务局,牢牢的把在了自己手心。
害的殿前侯鱼之乐比那本朝第一妻管严房玄龄房大人还要穷困潦倒,兄弟们吆喝着喝酒请客之类俱是两袖清风干等着吃白饭,受到人人嘲笑,他倒也能够唾面自干,一一笑纳。
最是要命的,是鱼之乐鳏寡孤独,做了崇文馆的头号寡夫。李元雍生性喜静,与男女之事,或者男男之事根本不上心。他不喜欢风月勾栏众官员、侍卫自然也不敢造次,便是京城王公贵族约请喝个花酒,也是人人正襟危坐一副柳下惠的模样。唯独苦了孤家寡人的鱼之乐,空自对着阳刚英俊的诸侍卫不敢动手,便是对着那只名叫校司空的波斯猫儿,也动了龙阳之兴。
唉,真真苦不堪言。
他迫不及待出了殿前侯府,揣着三千文,正待要去找个清倌儿捉对厮杀一番,见公主府门口,恰逢着一位小和尚前来化缘。
那和尚生得好。唇红齿白,法相庄严,见人则温和一笑,若有布施落落躬身作答,不卑不亢。
公主府外有马车侍从,乃驸马郭青麟造访。皇帝独宠永光公主,不仅可不与公婆奉帚,连晨昏定省索性都免了,驸马若要夫妻相聚,也需要等到公主传召。京城中人眼神细密,将驸马一月传召几次、时间长短都不时有坊间流言津津乐道。
鱼之乐笑眯眯站在街旁,果然见小和尚缓步行到跟前,向他双手合什:“施主请随喜。”
鱼之乐起了促狭之心。他原本飞鸡斗狗惯了的泼皮性子,又有那寡人之疾,见了这年轻鲜嫩的小和尚岂有不调戏一番的道理。
鱼之乐佯装环顾四周,忽然伸手指着远处:“啊!啊!快看!狗咬河上(和尚)骨!”
小和尚本能回头,待得反应过来便是面红耳赤,忍不住反唇相讥:“有何可笑之处!不过是水冲鲫鱼刺!”
他说话出口脸色更红,连出家人不得妄嗔都顾不得了,连忙闭眼念了几声罪过罪过。
鱼之乐笑吟吟说道:“我是鱼之乐,小师傅法号怎么称呼?”
小和尚颇有些局促,低声说道:“小僧法号空问。”
鱼之乐笑道:“哪里空问,小师傅言辞敏捷,应该称呼辩机师父才对。”
辩机为玄奘大师首徒,高阳公主面首,风流韵事曾经传遍长安。
小和尚听他言辞狎戏不愿多谈,转身便走。鱼之乐扯了袖子,将三千大文慷慨装到他衣袋里,低声道:“贵寺何在,得了空,我听小师父讲经去。”
小和尚羞得一张脸红布也似,连忙躲了,想着他布施了几千大文也是虔诚向佛之人,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回头说道:“城南慈恩寺。若大人诚心礼佛,寺中上下必定扫榻相迎。”
鱼之乐向他眨了眨眼,眼见得水到渠成正要喊他留步,却被一团急云一般疯狂飞过的车驾闪了一个大趔趄。
却原来是永光公主车驾。永光公主是皇帝的小女儿,放在心尖上宠着都怕宠的不稳当的主儿,京城中跑马圈地,麟德殿上马鞭选夫,李家公主中行事为人最是泼辣大胆的一位。
鱼之乐清晨出宫便见得郭青麟车驾停于仪门处,以为驸马奉诏侍寝,谁料到公主临近午时竟然才回府邸。这倒怪了,公主不在家,驸马倒是偷偷来到公主府。
公主身着骑马装,手持马鞭,率领着一干如狼似虎的羽林郎冲进府中,直接把驸马爷从床上拖到了府门口。
随之拖出来的,还有一个袍履不整的柔媚少年。那少年衣衫散乱吓的眼神都涣散,这一番不禁狂风暴雨的柔弱风情,顿时让殿前侯呆直了眼,立时将小和尚丢在脑后,索性站在一旁,等着看热闹。
永光公主眼色阴沉扫他一眼。她手挥马鞭,啪啪啪在空中三声炸响。
第一鞭抽在驸马的手上。驸马惨呼出声到处躲避,随即有侍卫上前架住手脚动弹不得。
永光公主居高临下疾言厉色,说道:“这一鞭,是恭喜你捉奸不成丢人现眼!我李家对你不薄,你犯不着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在我身上泼脏污!全长安城都知道我永光是什么样的品行,但对不起,还轮不到你来替天行道!”
第二鞭抽在驸马的腿上。驸马瑟瑟发抖咬牙扛住,英俊容颜汗水潸潸落下狼狈不堪。
永光公主冷冷环顾四周跪倒在地的侍女守卫等人,冷道:“这一鞭,是恭喜你装腔作势巧惑人心。我身为大唐公主,我是金枝玉叶!我只活这一辈子,怎不能飞扬跋扈!天管不着我,谁也管不着我!你要恨,就恨你没托生个好肚皮!”
第三鞭抽在驸马的臀上。
永光公主收了马鞭,调转马头,说道:“最后这一鞭,是我做妻子的,教训你这个不长进的丈夫。你沾花惹草招摇生事,整日里醉生梦死不思进取。靠裙带往上爬无可厚非,但你才疏学浅言行卑陋,再爬十年也不过如此!”
那柔弱少年局促站在侍女背后惶恐不安,清瘦身躯微微发抖,看的殿前侯真恨不得上前搂住恣意怜爱,免叫这玉一般的人儿受这腌臜之苦。
他目含垂涎直勾勾打量,却发现那少年——竟然没有喉结?
殿前侯愣怔不已。他一面深憾一面揣测: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驸马捉奸,捉的是假凤虚凰?还是永光公主竟有这爱好,专喜好巾帼红粉作须眉装扮,才能颠鸾倒凤同登极乐?
永光公主眼含轻蔑环视在场诸人,冷哼一声,命人将那少年——不,少女接入车驾。公主马鞭一甩策缰与一行如狼似虎的羽林郎再度浩浩荡荡扬长而去,留下驸马一人灰头土脸。他颤巍巍扶着门前怒睛石狮子站起,右手整了整散乱的头发,呲牙咧嘴,嘟囔了半日,也只是低声反复念叨着:“牝鸡司晨!牝鸡司晨!”
鱼之乐扑哧乐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