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气没有洗掉,反而越来越大。
麟德殿中燃起炭火,皇帝裹着厚重北海黑熊长袍,斜倚着暖榻,手里捧着博山铜镂紫金手炉,看着衣衫单薄的殿前侯,点头道:“到底是年轻人,不像朕年纪老迈,遇到这样冬天,便觉得要熬不过去,不知道到了数九寒冬,要怎样度日。”
李元雍身着满文青貂裘皮大氅,领口一圈淡蓝色柔软皮毛显得脸色更为白皙艳丽,他坐在皇帝榻侧笑道:“陛下真龙护佑,与我等凡人自然不同。”
皇帝摇头微笑,说道:“原本功德圆满出关,也是修行一件。谁知道修行到了,白日神思困倦,晚上却是头脑清明再难睡着。”
李元雍眼中俱是满满的关切神色,他说道:“陛下得证天道,自然神清气爽。但是国事烦心,恐怕心内郁积也为未可知。不如让孙儿召太医来诊治一番。”
皇帝摆手,看着窗外簌簌白雪,将奏章挪至李元雍腿边,笑道:“心病难医,药石罔治。不必召太医劳碌,朕这是——是老毛病了。”
李元雍膝行皇帝身侧,言辞恳切神情真挚:“若是如此,孙儿倒有一法。孙儿昔日在迁安王府,曾与袁天师有幸一见。当时袁天师得悟大道,证法自然。是袁天罡嫡传弟子。”
他说:“太祖皇帝夜不能寐,诏吴道子画尉迟敬德与秦将军形神贴于宫门,魑魅魍魉再不能侵。皇祖父,不如孙儿冒昧命袁天师入城,希望天师开坛祈福,能为皇祖父分担解忧。”
皇帝眼中含笑,慢慢说道:“温王有此心,朕心甚慰。但本朝并无大将,况且元神在此耗费,也对人无益。不如就此干休。”
李元雍眼中含泪,说道:“皇祖父,率土之滨,皆为王臣。凌大将军镇守北疆自然是最好人选,但北庭都护府距离长安路途遥远,大将军不能回京。他帐下能兵强将无算,如今算起来在长安中,恰好就有一位。”
鱼之乐原本事不关己,听闻此处眼皮霍然一跳。
他就该想到,这不年不节的,荒僻孤寒的把他叫到这巨大宫殿里,难不成是听他们皇帝王爷的话家常上演祖慈孙孝吗!
他算是看懂了也看透了,这位温王,这位最受皇宠的长子长孙,是必定不肯放过他了!
李元雍缓缓道:“殿前侯原本是凌将军麾下中郎将。他历经战事无数,虽不能与尉迟将军相提并论,但忠君职守、保家卫国之心并无其二。况且武将行天道,诛邪魔,有浩然正气。皇祖父日夜受夜魔所魅,孙儿食不下咽。”
他泪水滚滚:“求皇祖父体谅孙儿一片孝心。”
皇帝伸手摩挲他脸庞,眼中往事沉寂变幻:“若是你父亲——如你这般听话该多好。”
李元雍握住皇帝手掌泣不成声。
皇帝感慨良久,说道:“你能如此。朕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准奏。元雍快起来。”
赵弗高腰身微躬掇过织锦矮凳,李元雍斜欠着身子坐定,与他道谢。
皇帝御口吩咐道:“温王孝心可嘉。李南瑾,你觉得此事如何?”
宗正寺卿李南瑾是许久不见了。他与鱼之乐对视一眼视线交错而过,那一眼蕴天雷藏电火刺入心扉,瞬间噼啪交错电闪雷鸣,双方俱是心里冷哼一声。
来日方长,且叫你看本卿(侯)手段!
李南瑾虽然年少但却老成持重惯了,他不过三十倒蓄了一部长长的胡须,软纱帽翅一颤一颤:“如此早有古法可循。况且太祖文韬武略,有忠臣良将镇守边关,得享国祚。陛下为中兴之主,循太祖之制可正宫中风气,开坛祈福为上善之举。”
皇帝更是高兴,慈爱看向鱼之乐,说道:“殿前侯一向忠心为君,是朕福将。殿前侯可愿担此重任?”
鱼之乐瞠目结舌:这几人轻飘飘几句话语,揣摩皇帝向道心理,连消带打,借着什么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论,将他架成了瓮中之鳖!
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鱼之乐恭谨抱拳:“卑职能为陛下尽职尽责乃是本分。陛下若有需要,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皇帝不住点头,又向李元雍迟疑道:“元神一事如何?”
李元雍笑道:“袁天师早有准备,只需在法坛道场祭祀形神,再送到宫中便可。不会对人有任何损伤。”
长安贵族极重元神幽冥之事,如此慎重倒也是在情理之中,但鱼之乐这般不信天地鬼神,不做无谓之举的人听在耳里看在眼中,活活被这场闹剧噎得哑口无言。
鱼之乐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他心头一口气出不来险些气晕当场。
这厮心胸狭窄度量如豆。他心心念念报那当日擅自出宫之仇,恨他背着他勾引郭驸马:原来在这使了绊子,借着什么劳什子元神形绘,开什么法坛,说穿了,就是要给他来个活出殡!
真是没完没了了!真是没有天理了!还要不要人活了!
他都早就说明白了,他与那郭青麟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鱼之乐身犯天煞性格狷介,手上更有血命,丝毫不怕这鬼神之事,然而众同僚却是一清二楚他二人瓜葛,人人站在风火不相干处看皇长孙软刀子磨人:他是要将鱼之乐声不能出、气不能顺的一点一点磨掉锐气,是要他含恨而终哪!
鱼之乐几乎一口血喷在殿前!
他眼神狰狞丝毫不惧。古语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摆下天罗阵,他自有过墙梯。皇长孙雅量过人,那他也不能中途怯阵甘拜下风!
他与皇长孙执手寒暄同出殿门。这一个嘴里言语亲密口称君臣,那一个身负皇恩任重道远,他二人言辞热烈相互恭让直如鱼水之欢。甫出大殿立刻身形骤分。
鱼之乐捏捏拳,皇长孙冷冷哼,两人相视一眼分道扬镳:走着瞧!
来日方长,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路远,风水自会轮流转,且忍你一刻,鹿死谁手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