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手捧着沉重紫檀木盘,上覆着黑色布帛,掩盖了斑斑血衣字字铁证。
鱼之乐斩杀江淮远为岷州众官员亲眼所见。然而司马、别驾诸人畏惧新科殿前侯炙手可热,人人退避三舍偃旗息鼓。
他凝神戒备等着崔大人一个眼神,一声令下,便令身周虎视眈眈诸司隶校尉当场将鱼之乐擒拿。
刑部有七十九种酷烈刑罚,便是神仙过了刑堂也要开口求饶。鱼之乐帐下三千士兵未必个个都是好汉。神策军中那个名叫鞠成安的侍卫更是以下犯上动手杀害朝廷官员,其心可诛。
公仇私怨,都在今日皆可一报。
偏偏崔大人只是沉默捧着茶杯,眼睛注视辽阔山峦正襟危坐,间或说上几句,也都是不打紧的寒暄之语,真是令人煎熬不已……
他眼神热切直直盯视殿前侯,便是看待情人也没有这般专注。他盯着殿前侯直待他坐立不安言辞尴尬,终于起身告辞。
殷商暗吸一口气心中一喜上前一步。
崔灵襄并不挽留,淡淡说道:“送殿前侯。本官政务在身,还要在此再坐片刻。”
殷商立刻屏住呼吸直了眼,他讷讷看着崔大人神态惶急,身形一闪拦住了转身欲离去的殿前侯。
崔灵襄平静扫了他一眼。这一眼平静中夹杂万千雷霆之势,令殷商不得不后退了一步,压下了当场斥责的心头怒火,率领刑部诸侍卫恭送殿前侯离开了。
崔灵襄枯坐到茶冷香尽,方起身步出亭外,拢紧了身上厚重大氅,缓缓漫步荒野,任凭积雪落于肩头。
殷商心中焦急不安,他按捺不住走到崔灵襄身后,说道:“大人!这却是为何——”
崔灵襄恍若自失并不答言,良久之后,才轻轻一笑。他是刑官重臣,平日秉持风范少颜色,触目处皆冰凉,最是泰山崩于前而神情不变。
这一笑,倒仿若冰凌绽开清淡从容,不逊于温王李元雍雍容高贵风度了。
殷商一头雾水弄不清楚崔大人这是为何而笑,笑的是何人何事。莫非他忌惮温王不敢动手?还是觉得证据不足难以服众,这才自嘲一笑?
鱼之乐拧眉神色匆匆走回昭国坊。
永光公主府邸之外车马云集宾客络绎,是这位备受皇宠的掌上明珠最爱召集的游雪流觞宴。
鱼之乐倚着门前石狮子,看见郭青麟站在仪门处迎来送往,脸上笑意温雅清俊好不撩人。
自从殿前侯受赐一顿木板,端坐了半月刑部大牢还未曾有机会与这位近邻好好叙旧。两人对视一眼,鱼之乐微微弯腰摸了摸膝盖,眼神暧昧神情促狭,令英俊飘逸的郭驸马立时红了脸扭转了身子不再看他。
鱼之乐意有所指,指的是郭青麟家有悍妇,自从廷堂上遭到温王申斥后,回家又被公主喝命跪在床尾反省己过,满城皆知驸马爷惧内甚于猛虎。是汾阳侯亲自请了皇帝谕旨,又到公主府摆了家翁嘴脸才解救下自己的小儿子,真是丢尽了郭家列祖列宗的颜面。
鱼之乐便是这等性情,明明自身泥菩萨过江,死到临头也不忘调侃他人是非。
郭驸马转身进了内院不再出来,鱼之乐百无聊赖却见无边落雪中,有马蹄声阵阵转眼奔驰到府门前,鲜衣怒马的神策军少年郎收到严令护卫公主安全,头一位下马的,便是鞠成安。
鞠成安脸色沉郁仿若心中有甚烦闷之事。鱼之乐吹了口哨将他唤到眼前,双手搭住他肩膀,劲道微吐,笑道:“鞠将军,好久不见。”
鞠成安右肘轻曲反撞他臂弯,不动声色卸掉了力道,手腕微切他手腕,两人轻轻握了一下手掌随即放开。
鞠成安冷道:“末将受皇命,护卫公主出游城外蒹葭山庄。不能与侯爷多言,还望见谅。”
鱼之乐眼眸深沉,方才那一握勾起了他身体欲望无法停歇。
他拂掉鞠成安铠甲上薄雪,说道:“心情不好?”
鞠成安深深看他欲言又止。半晌自嘲一笑:“便真是心中有事,又与你何干。”
鱼之乐粗糙手掌缓缓靠近他脖颈,低声说道:“你我情同一体,怎么敢说与我无干。”
鞠成安微微侧首看他手掌不着痕迹抚摸自己耳垂,拇指轻轻擦过自己双唇。
胯.下霎时胀痛无比。
鞠成安后退一步,眯眼看着殿前侯府朱漆大门,忽然忧伤笑道:“鱼之乐,我们回北疆好不好?这京城真是太脏了。我们以前,多快活。”
鱼之乐不胜诧异。他遵军令交接虎符前来述职,在京城纠结一班浮浪子弟不知过得有多快活。他知道人心叵测长安权贵为权势莫不相互倾轧,但鞠成安不过是神策军三等侍卫,这般颓废言辞,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
鞠成安定定看他脸上懵懂神色,低低吐一口气,说道:“我要走了。”
鱼之乐瞬间清醒,说道:“岷州事发了。”
鞠成安扬眉冷笑,眼神嚣张说道:“你怕了?”
鱼之乐神情桀骜不驯,回答:“我为何要怕?”
鞠成安微微一笑转头掩盖住自己眼中深深迷恋。鱼之乐眼神热烈,低声说道:“偏殿耳房,何时赴约?”
鞠成安扭头大步走向公主府邸并不回答,右手握拳负在背后,又伸开,却是伸了四个指头。
便是四更了。
鱼之乐心中了然转身回府,被董之武耳提面命数落半天,决心尽忠职守,在崇文馆闭门思过了。
殿前侯自与崔灵襄大人一同出巡后回京,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
他不再谋害温王心爱的波斯猫,也不再挑衅温王心底极限。每日里忠于职守睡在崇文馆外的台阶上,简直声息不闻。李元雍心中自得,以为自己这般重罚终于让此人心惊胆战服了软。
皇帝亦有所耳闻,对鱼之乐陡然成熟稳重颇为赞许。他得了皇帝嘉奖竟也不是往常那股嚣张跋扈的模样,李元雍自认调教有方,看见将他的性子磨得四平八稳,心中存了五分欣慰。
皇帝常常驾临崇文馆查考功课,令狐詹据案授课,殿前侯站立旁听。令狐宰相宣讲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李元雍点头称是。
令狐詹问道:“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作何解?”
李元雍恭敬回答:“周文王和周武王的施政,都记载在竹简和木牍上面。当他们在位的时候,他们的教化就能施行,他们死了,他们的教化也就灭亡了。以人来施政的法则,是希望政教能快速推行,而利用土地种树的法则,是使树木快速生长。所以施政的道理,是希望政道如同蒲卢一般快速滋长。”
令狐点头称是。皇帝听了他解释书经道理、旨意条分缕析不由龙心大悦。
他说道:“说起天下之达道五,我倒想起,是应当为温王选一个伴读了。将来东宫诸多事务都要培养左膀右臂,朕先想想,哪家有这般少年才俊堪为大用。”
东宫二字一吐口,令狐詹与李元雍俱是心头霍的一跳。
令狐詹不动声色面色如常。皇帝当着平章阁知事、三省六部之首说出这句话,用心良苦,是要明示朝堂有意立温王当做储君,以后可继承大宝。
东宫伴读,选的可不仅仅是伴读,而是他登基为君的身后助力啊!
皇帝垂眸沉思,随口问道:“选哪家小子好呢?”
他看着殿前侯一脸懵懂目光澄澈回望着他,不由莞尔笑道:“殿前侯可有什么高论?”
殿前侯正盯着皇帝的胡子魂游天外,正想着边疆泰尔善大荒漠上的山羊,嚼着草根树皮,也是这般一耸一耸……
哎呀罪过罪过。
殿前侯躬身回答:“微臣常年生活行伍,军中比试武技,胜者为王。所以臣只知道凭一双拳头说话。要是道理推及开来,自然太子伴读也要凭才华本领说话才对。”
皇帝不料他说出这等高论,满意地看了李元雍一眼,笑道:“那殿前侯有何高见?”
鱼之乐不知深浅不知死活,直言相对:“不如广选天下,从亲近勋爵、王公贵族的年轻子弟中,选拔一个出来做伴读好了。”
皇帝沉吟片刻,轻轻颔首道:“有理。殿前侯性情直爽,倒是令朕想起年轻时候的韦三绝来。”他又微微一笑,说道:“既如此,就依照鱼之乐所言,诏令九节度使与经略使,广宣才俊,大开言路,卓拔出一个武功文采均是超凡绝伦的太子伴读来罢。”
可怜李元雍忍了又忍,心热了又冷,冷静了又冷静,才将嘴里的“裴嫣”两个字活活吞下胸膛。
他在京中势单力薄捉襟见肘,四大望族李崔赵卢盘根错节难以攻破,内无亲眷相助,外无外戚帮扶,看似居住崇文馆春风得意其实危险之极,他的前途、命运都系在皇帝一念之间。
这个准太子,当得真是步履维艰战战兢兢啊。
只有长安裴家,勉强算作他仙逝母亲的娘家。他在迁安王府寂寥长大,二十年来门可罗雀,只有裴嫣与郡王侍读萧卷不离不弃陪伴左右。
他想借着这个机会将裴嫣接入宫中分忧解难,怎知道这个油盐不进四六不通的鱼之乐一张嘴就断了他的后路!
他怎能不恨,怎能不绝望!
原来鱼之乐装疯痴懵都是在化解他心中戒备。他暗自揣测等着合适时机就要给他使绊子,处处掣肘定要让他不如意。
这等人心计阴狠怎能不让人生恨——他恨得第一次动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