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之乐一路匆匆越过诸多侍卫皂隶走出刑部大牢,空气冷冽迎面扑来浸透肺腑。寒风尖锐刮过面庞几乎要逼出他眼中泪水。
李南瑾率领一众官员缓步而来,正与他打了个照面。宗正寺卿官袍肃整面容哀戚,手捧黄色帛绸覆盖着的宗室谱牒,当头走来避无可避,只得点头道:“殿前侯。”
鱼之乐心绪烦乱亦无心应酬,这番相遇颇为尴尬。他微微回礼,说道:“我来探望驸——探望郭青麟。李大人为何深夜前来刑部大牢。”
李南瑾亦是不愿详谈,略略说道:“皇室宗亲犯法伏诛,临行之前,须得宗正寺验明正身。”
双方别开脸面擦肩而过。
刑部侍卫手持火把分立大牢左右。寒风席卷明亮火焰劈啪作响,浓重松烟四散令人避之不及。鱼之乐稍一侧脸视线匆忙掠过一干侍卫随从,在一人脸上打了个转。他心念闪动迅即顿住身形,霍然转身。
李南瑾并一干侍卫身形转过甬道消失不见。鱼之乐站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心思宛若被千丝万缕丝线牵扯缠绕,脑海中思绪翻飞,那人脸庞迅速掩藏进黑暗记忆难以钩沉,他反复思量怔怔站着,却是神游天外不可捉摸了。
殷商跟随崔灵襄步出大牢,抬眼一见正看到鱼之乐心事重重两眼发愣直直瞧着刑部尚书,立时心中一沉。
果然鱼之乐愣愣走到崔灵襄身边,踌躇片刻,愣愣伸出手来。
他从崔灵襄的衣袖中摸索出一块锦帕系在右手腕上。血迹浸染丝帛薄绢,绽开浓艳深稠花朵。
崔灵襄不躲不避,他与他站得极近气息几乎交错。鱼之乐闻得到他身周淡然香气如饮琼浆如甘露醍醐熏染心间,看得见他眸光淡雅温和如漫天银河倾泻眼底光芒蓬现。
他深深吸一口气,似是如痴如醉只盯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崔大人,喃喃道:“天上的星星,好像,好像都落进你的眼睛里,却,却没有你的眼睛亮。”
殷商站在旁边顿时目瞪口呆,他抬手揉揉自己眼睛。这是当着众多刑部同僚、职属、司理的面——这厮,这是在倾诉衷肠吗?
崔灵襄背对满堂灯火淡然站立,清淡身影峭立如竹随着半明半暗阴影微微深邃摇动。
这人性情如寒潭寒铁碰一碰凉的扎手。又如晶莹白雪香远益清令人心旷神怡。鱼之乐心情激荡欢喜忧伤轮番滚过心尖,像把一颗心放在油热锅中反复煎炸一般又疼又热。他见过郭青麟惨状犹不知死活,奓着胆子说道:“你让我见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心里——是……是有我的。我很高兴。”
他兀自唏嘘感慨竟胆大包天,伸出贼爪想要握一握崔大人白皙手掌。
殷商腰中长剑仓啷一声出鞘。他低喝一声:“大胆!”周围伺立刑部侍卫、皂隶、捕快手中利剑立时仓啷啷随之出鞘响成一片。无数寒冷剑刃反射灯火银光四溅,人人阴沉盯着鱼之乐,杀气腾腾。
殷商眼中亦暴涨腾腾杀气,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对刑部尚书无礼!左右与我拖出门外!”
左右虎狼侍卫即刻应是,铁钳一般的将鱼之乐架起向门外拖去。
鱼之乐身受重伤挣扎不得。他心中焦急张嘴欲呼,殷商赶上几步撕裂衣襟团成布条塞入他嘴中,拧眉喝道:“将这狂徒拖出大堂!这厮目中无人视刑部为何物!真是反了!”
崔灵襄站立原地目光平和。鱼之乐言语疯傻眼中有别样算计。他是在掩饰什么,又或者,他是在哀求什么?
哀求——他高抬贵手么?
那厮被虎背熊腰侍卫拖小鸡子一般拖着走远。他双脚扑腾想要挣扎出殷商的禁锢,腿脚趁乱踢中殷商膝盖一侧,踢得殷商火冒三丈,怒吼连连:“殿前侯值守崇文馆与刑部并无干连!以后若要无故出现在刑部左右,见一顿打一顿!若不服可向温王禀报,看温王殿下是否束下不严管教无方!若果真如此刑部可代他管教,见一顿打一顿,教殿前侯尝一尝刑部的规矩!”
崔灵襄沉吟不语转身走进黑暗夜色中。满天星光如水倾进他眼眸润泽晶亮柔和光芒。他微微握了长袖一人独行,唇角微翘却有笑容清冷温润缓缓绽放,雅致风流,与这肃杀寒风凋落天地中,明美绝伦。竟无人知。
翌日皇帝御笔圣旨倒下大理寺、刑部,点明各地进京恭贺新春的王公贵族、节度经略使、骠骑将军并六品以上官吏共计五百余人齐至刑部,观瞻郭青麟凌迟之刑。
刑部亦派出专人前往崇文馆拜谒温王,言道崔大人点名要求殿前侯鱼之乐陪审郭青麟。
三堂之后,郭青麟十指尽被拔去,左眼眶眼珠被剜掉,脸上突兀一个深深地大窟窿令人厌怖,浑身血腥气夹杂腥臭气肮脏不可闻。昔日名满长安的富贵倜傥公子,今日做阶下囚,为杀鸡儆猴,便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喉咙嘶嘶作响在地上抽搐,一目淌着血泪看着鱼之乐微微张开了口,血肉狰狞,竟是连舌头也被截断。
不知是哭,还是在笑。
鱼之乐坐姿僵硬指节泛白。他昨夜被扔出刑部大牢即刻转回殿前侯府,倒令董之武不胜诧异。
鱼之乐胆大妄为做事从不前瞻后顾,心中一横便是一个不要命的主意。他召过几名心腹耳语几句,便换了夜行衣向鹿泉坊潜去。
鹿泉坊紧邻昭国坊,壮丽宅邸鳞次栉比连绵不绝。汾阳公郭府,就在鹿泉坊显赫中心。
郭侯宅邸俱被神策军重兵把守,阖府上下男女老幼被铁链锁在府中。子夜寒凉声息不闻,鱼之乐率人潜伏在黑暗处,默数着云羽卫换防时辰、人数、岗哨暗卫。
他掩藏浓重阴影处看着郭侯居住中堂。他摸了摸腰间匕首,轻轻呼一口气,连连比划几个手势。
鱼之乐蓦然回神,轻抬手掌挡住自己铁青眼眶,他不敢注视郭青麟恐怖样貌,惊骇转首看一眼崔灵襄,眼中俱是伤疼与畏惧。
岂料崔灵襄正在看他。那人眼若饥鹰深邃犀利,透过皮囊一眼就扎进了他的心肺五脏啄食骨血,这眼光太过狠辣看的殿前侯狼狈不堪,他只好转开了头,听着殷商捧着厚达上千页的案宗,一句一句的念着驸马的罪状:分别是: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每一条,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六条罪名罗织成网,牢牢罩定了郭青麟的头顶,其中却并未涉及新城郡王与永光公主等一干皇室贵胄。
仿佛这滔天的罪过,都是他一人而为。
殷商声音刻板平平念道:陛下亲笔谕旨,驸马“不利于国,谓谋危社稷。不利于君,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窃器为奸……为大凶德,有偿无赦。”
他停歇片刻,问道:“郭青麟,你可知罪?”
郭青麟手脚俱断口不能言,一只眼睛随着他左右转首不断有血液涌出。他直直看着鱼之乐。
鱼之乐端坐温王身侧手脚冰凉。
他昨夜潜入府邸行那欺君之举,为的是搭救郭青麟侧室所出庶子。
夜色掩映中,几人轻巧翻越侍卫防守,躲避暗哨监察,潜行到郭侯门前。
鱼之乐左手持匕首,轻轻挑落门闩。
缁衣白服的老者目光炯炯坐在黑暗中,手腕中铁链叮当作响,威严怒目看着面前几个黑衣人。
鱼之乐低声道:“受人所托,某前来搭救小公子。”
郭侯轻轻点头,声音苍老沉着:“看你三人身形举止,不似江湖人。你们是何人麾下?”
鱼之乐定定看他,冷声道:“多问无益。你满门流放岭南,瘟疫瘴疠之地实难存活。不若将小公子交给我。”
郭侯漠然说道:“我孙儿在后院。你带他走,院中诸人,命其自尽。有不从者,杀便是。”
郭府先祖曾平定大唐叛乱维护社稷,满门忠烈驻守边关,为大唐中流砥柱。
鱼之乐长长躬身作揖,率诸人潜到后院。
院中满是弱质女流贵戚女眷。郭青麟如夫人递过小小婴孩眼中泪珠不住滚落,骨肉分离痛楚撕心裂肺却一声也不吭。
郭老夫人率众女子跪在黑暗内室,向鱼之乐磕了三个响头。
郭青麟挣扎良久,手脚并作似是跪伏在地,他向着鱼之乐所在之处,慢慢磕了一个头。
鱼之乐左手捂住眼睛,泪水潸潸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