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律有规:元正(即春节)、冬至,各给假七日。
新春佳节长安城中月如练。万户百姓饮酒作乐,燃放爆竹,更把新桃换旧符。
皇帝病体沉疴犹勉力支撑,循旧例召集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与各翰林学士、宗室诸王以及驸马们入宫守岁。四海歌舞献技宴会不绝,平康坊窈窕歌姬奏乐助兴,“朝会”之上臣僚、四海使者冠礼服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陈设”盛集珍珠宝玉、黄金舆辂,钟鼓宫县之乐不绝于耳,当真门响双鱼钥,车喧百子铃。仿佛那场宫变,那场血腥屠杀从未发生一般。
更漏细转,深殿寂寥。皇帝半倚床榻听着前殿无数官员、黄门笑语喧哗喜气洋洋,独自对着灯火怔怔出神。
赵弗高跪在书案一侧,悬腕疾书,于明黄帛绫上制诰圣谕。
皇帝慢慢说道:“以前太宗太祖文武圣裁,说道继文遵后轨,循古鉴前王。今日召集诸位议事,更在新年之始,朕要为温王选一位东宫伴读出来——”
东宫二字如黄钟大鼓振聋发聩,震得殿中跪着的门下、中书省官吏们心头俱凛神魂不定:永光公主悍然起兵,干犯禁宫填进无数人命,只为阻止皇帝一意孤行。未料到弄巧成拙反倒令皇帝痛下决心,皇帝今日当着王亲百官亲口承认李元雍将为储君,皇帝是终于等不及了!
皇帝继续说道:“温王年幼,尚且需要磨练。早日选一位品德具优的伴读,与他修身养性相得益彰。朕想过,就从天下寒门学士之中,卓拔一位才识过人的少年出来。”
寒门二字再次将百官震得摇摇欲坠:自李唐建国以来,东宫伴读均出自京兆名郡八大望族,李杜裴崔更是挤挤洋洋把持朝政数十载,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若是为东宫之位修桥铺路这般启用一个毫无背景的寒门学子,将影响天下的八大望族全部排斥一旁,对李元雍百害而无一益!
李南瑾偷觑一眼冕旒豪奢面容苍老的皇帝。心中暗自思忖:莫非皇帝心中还存有疑虑要对李元雍有所防备?
李元雍矮身坐在皇帝榻边垂首不言。他心知这是皇帝采用鱼之乐的一派胡言,他心中恨极又不能出声反驳,只好微笑谦恭在一旁沉默不语。
赵弗高盖了皇帝玉玺,将圣谕呈给皇帝过目。皇帝说道:“便是如此。即可交付驿寄分发十五道,三百六十州府,并十节度经略使,半月之内务必接到邸报卓拔有能之士,三省六部勿得阻塞圣听敷衍塞责。都下去吧。”
百官山呼谢恩,浩荡而退。
皇帝神识虽时有昏聩,然对此事却足够雷厉风行,不似他平日温和的帝王之姿:天子圣谕自上而下推行,在朝堂党争纷扰,宦官干政,帝王软弱无力的中唐历史上,仍旧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议论纷纷,令各地王侯悚然而惊。
麟德殿中复归寂静,惟剩温王、宗正寺卿数人而已。
皇帝干枯瘢痕手掌拍了拍自己腹部,对李元雍说道:“常日服食丹药仙丸,腹中有金石声。若能得效太宗太祖得道飞升,未尝不是幸事。”
李元雍握住皇帝枯索手掌,低声道:“皇祖父寿与天齐,自是我等凡人难以仰望。只是孙儿心中惶恐,却希望能陪侍皇祖父左右,得享亲情天伦。是孙儿自私了。”
皇帝眼中滑落温情转瞬消失。他说道:“朕心里知道。你所倚靠者,惟朕一人而已。你却不知道,朕所倚靠者,也只有你一人罢了。尚有祖孙相依为命,不必伤怀。方才留下你们几人,却是有要事。是要你们替朕,抄一抄永光的家。”
抄永光公主的家。
皇帝说道:“永光是朕女儿,你的皇姑。大理寺与长安令那些腌臜事朕心头清楚。王侯贵戚一旦零落便遭践踏,只是说不得罢了。朕却不容许大理寺诸官吏染指她的宅邸。”
李南瑾心道:坏了。大理寺司职刑律论理这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若是皇帝撇开大理寺乾纲独断,那只能是宗正寺触这大霉头了!
果然皇帝声音干涩,徐徐说道:“此事朕最信任的,是神策军、刑部与宗正寺。崔灵襄,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崔灵襄目不斜视神色平稳肃声应是。
皇帝沉默良久。他看着重重灯火逼退黑暗。却被黑暗重重包裹逼将上来,宽阔宫殿昏暗无比,不若斗室之光。
他说道:“该抄的,要给朕抄的一干二净。该烧的,要给朕烧的片甲不留。该杀的,也定不能手下留情。明日一早,朕便派鞠成安率兵镇守公主府,你们只管放手去做,都听清楚了?”
崔灵襄依旧四平八稳领旨称是。
众人见皇帝再无话,便齐齐告退。皇帝颔首,却又笑道:“刑部门前所悬挂楹联,是否年久有些褪色了?朕想着,也是该换一换了。”
崔灵襄敛袖回答:“是。请陛下圣裁。”
皇帝笑语温颜,说道:“圣裁不圣裁的,朕身周事物繁多,也无暇分身顾这些。我听说殿前侯写字很好?”
李元雍面皮一颤。他罚他抄写经书,他指天咒地哭天抹泪在崇文馆撒泼打滚……
皇帝慢慢笑道:“他为救你受了伤,朕身旁侍卫向朕谈论起来,俱是佩服不已。我心中向来喜欢这等勇猛忠君之士。既如此,就让殿前侯来写吧。”
崔灵襄心中一颤。这厮是牛皮糖沾上身便不能甩脱。目无礼法也不懂规矩殊为可恨。他要收拾他偏偏碍着一个温王。
他与李元雍对视一眼。这一眼将各自心思心中所想看得透彻看得一清二楚。崔灵襄眼光锐利深邃不起波澜,李元雍唇边却有一丝冷笑睚眦心肠又起惊涛,心中不知为何掀起百般滋味搅动胸膛,心中念了又念,脑海中各种主意转了又转,这才强压下心头不快勉强称是,终于快步行到殿外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正月初八新雪细细从天而来,天色阴霾。内监局与宗正寺打开了永光公主府的大门,奉旨查抄公主府。
鱼之乐早早得到了消息站在飞雪中引颈而望。胡不归裹着厚重石腊狐大氅缓步踱来,不时咳嗽几声。他自哗变之日便一病不起,一直病到昨夜皇帝筵开百席朝会召开才下得了床。
鱼之乐笑的暧昧不明,倚着石狮子闲闲抱拳,说道:“国舅爷贵体可安康。末将这些时日忙的头重脚轻,竟没有到府上探望。”
胡不归知道他嘲讽他装病避祸。他身为外戚荣宠系在裙带上,一心只想富贵平安,这些大事却是连沾都不敢沾的。他圆脸庞上挂着病体支离的虚弱微笑,大眼睛水汪汪含着柔弱的光芒,说道:“区区只是……身染风寒。岂知内外交困,抵不过……相思之苦,这才病体流离,缠绵床榻到了如今。”
鱼之乐眼前叮的一亮:他怎么忙糊涂了!把凌大将军的心肝肉儿小宝贝国舅爷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胡不归看他眼神佯装不懂,掩袖咳嗽几声,虚弱问道:“侯爷这厢坐立不安,又傻笑,又团团转的,像是在等心上的人一般。不知却是对哪位大家闺秀青眼有加?”
鱼之乐干干笑了几声,呵呵道:“国舅爷心思聪慧狡黠过人,真是什么都逃不脱你的眼睛。国舅简直比那草原上最难猎到的银狐还要耳聪目明,令人佩服佩服!”
胡不归被寒风呛了一口,咳得面红耳赤。这厮竟敢说他狡黠——还耳聪目明——还跟畜生相比。
滔天仇恨,又硬硬加上了一笔!
鱼之乐却无暇关注咳得前仰后合的胡不归,他瞩目风雪白雾中,有朱紫身影慢慢闪现。那人面容肃穆唇线却婉转,泄露着内心一丝温柔。那人何时何地都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威仪风范气息典雅都令人忍不住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想的一颗心飘飘摇摇,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挂在他身上胸口上才好……
胡不归看鱼之乐眼神灼热面上含春,只差手捧桃花搔首弄姿,心说这小子对谁动了春心?
他转眸看飞雪中马踏长安,黑衣铁骑前呼后拥踏破积雪缓缓而来。当头三位,却是身着浅碧色绣翠竹大氅的温王,朱紫官袍眼神比飞雪还要寒凉比顽铁还要刚硬的刑部尚书崔灵襄,窄袖胡袍铠甲鲜明的千牛将鞠成安。
他再回头看鱼之乐,却发现这人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黑,由黑转紫,由紫转……不知是何颜色,五彩缤纷恰似开了一个染料铺一般,热气腾腾两股战战,苦笑讪笑面皮连连颤抖,他转身就想跑。
胡不归眼疾手快一把就搂住了殿前侯,连连咳了几声虚弱道:“侯爷留步……区区心中思念一人,只是无缘得见,今日好不容易见了侯爷,还请侯爷与我多……多叙说一番他的近况——”
鱼之乐被他紧紧拥抱挣脱不能,瞬间懂得了李南瑾双眼上插就翻身倒地的痛快决绝。
什么叫三堂会审,这就是三堂会审了!什么叫奸夫*夫齐聚一堂,这就是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死去活来这就是了!什么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的着不如偷不着这就——鱼之乐你脑子发昏痴懵呆傻被驴踢了才会站在这里!
鱼之乐面红耳赤张牙舞爪,仿佛被捉奸在床极力挣脱逃避悍夫的偷情奸夫,恨不得化作钻地虎挖个地洞逃得越远越好,逃到北疆再铸造一间铁桶也似的屋子躲上三年五年才敢露头,他低声喝道:“放手放手!快放手!小胖子你想害死我!”
两人撕扯之际神策军刀甲铁骑簇拥温王、刑部尚书转瞬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