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东都

东都洛阳。

洛阳为万城之城,建制比照长安。神宫殿摆列历代宗祖牌位,香火薪传肃穆庄严。

清晨寒光中马蹄散乱人声喧喝排开薄雾直涌到殿门前,绿衣侍卫执戟询问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首领跃下骏马,随手扔出一枚黄澄澄的螭金鱼符,绿衣侍卫伸手接过,迟疑道:“未奉召不得入内。扰乱祖宗先灵乃是死罪。便是亲王也不得……”

黑衣首领手中刀光一闪已将绿衣侍卫人头劈落。

血雾蓬出溅上高大犀兽铜环。神宫殿门哗然大开,一众黑衣人随之仓惶涌入。

薄雾之中刀甲鲜明盾牌林列,结成严密阵法步步推进,转瞬已到宫门前。

领军校尉抱拳向马上之人禀道:“大人。乱党潜伏至神宫殿躲藏。然宫殿中陈列列代先祖牌位。未得陛下手谕擅自入内,处腰斩拷掠之刑,并诛三族。该如何行事,请大人示下。”

青衣秀士仰首看着太祖亲手所写神宫殿恢弘三字。他眼中有悲悯神色忧伤。少顷说道:“召三十死士换装。许以三百金。恩恤妻子,荣养父母。我们受制皇命自然不能扰乱祖宗安宁。但乱党内部自相残杀,非我等能够预料。”

校尉应是,又道:“可要重兵合围?”

青衣秀士慢慢摇头,手中锦帕堵住口唇低低咳嗽几声,说道:“不必。放一人一条生路,令其向同党求救。我们等着……有人来救他们。等到乱党众匪到齐,自可全部剿灭回复圣命。将军平乱自然是大功一件。本官自会向殿下美言,加官晋爵,手到擒来。”

校尉面含喜色领命而去。

授之以渔,投其所欲。若揣摩住人心善加利用,则天下可图。

只是这天下皆为白骨累籍,腥臭腐烂令人作呕。

厮杀惨呼声与刀剑互斫声阵阵传来摧人心胆。遍地血流被宫殿高大门槛阻挡,青衣秀士踩过一地血海,身影从幽冥鬼蜮彼岸沙华薄雾中逐渐显现。步步生莲花。

宫殿之外街坊井然,商肆闭门摊贩俱无。惟有老者袖了双手,坐在八卦桌后昏昏欲睡。一本《推背图》从他腿上慢慢滑落在地。

青衣秀士停住脚步,走至老者身旁拾起那本书。

老者头点如鸡啄米,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可……称骨算命,推八字,大六壬……亦可数算阴阳,安宅驱邪……”

青衣男子一页一页翻看纸页泛黄枯卷破损的书册,低声笑道:“是否还可以悬丝诊脉,施展歧黄之术?”

老者仍旧昏然欲睡声音干涩:“卜医巫毒……不分家,自古皆然。”

青衣男子掩住咳嗽,断续说道:“不知老丈能否为在下拆字……算一算运数。”

老者说道:“不敢夸海口。测字乃本卦师多年擅长。公子且说。

青衣男子说:“那就测一个‘测’字。”

老者这才微微睁眼,抖擞了一张蜡黄面皮,浑浊眼球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男子脸面。良久说道:“位极人臣。”

刀甲利斧反射青衣男子面上笑意,带出森森冷芒。青衣男子说道:“一派胡言。”

老者瑟缩说道:“为官为将,当然求飞黄腾达。大人处乱军屠杀之中面不变色,自然鲲鹏展翅,指日可待。”

青衣男子笑道:“老丈莫要推搪,再测。”

老者重又闭眸,说道:“测字分三部分。水火在前,刀兵殿后。中间一个贝字,暗合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大人衣着谈吐非贪图银钱之辈。想必所求为官途畅达,一展胸中抱负而已。”

青衣男子说道:“抱负?”

老者干涩说道:“大人……肺中郁积悲伤。眼神透露悲悯之色,心思灵敏却身体羸弱,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如此……则逃不脱一个情字。”

青衣男子长袖垂于身侧,手指微微摩挲腰际紫铜鱼符,笑道:“老丈真是个算命的江湖术士么?”

老者将《推背图》展开盖住脸,打了个呵欠,说道:“水火刀兵之中,心神必然备受煎熬。大人身处其中情思撕扯不断,便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倘如山人迷了眼界,自然痛苦不堪面有忧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青衣男子站立半晌,将阿瞒这四句短诗反复在心尖掂量思量,痛楚悲酸沉凉积淀难以言表。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锭赤金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即离去。

无数黑衣人策马越过他身侧扑向神宫殿。精锐士兵随即在校尉指令下结成鹰阵凝神对敌。双方凛凛对视于朝阳之下,杀气腾腾。

其后跟随车马辚辚金铃轻响。有人掀起暗金蟠龙车帘,向青衣男子笑道:“朔方一别,好久不见。萧卷。”

他头戴玉冠腰缠金犀贵气逼人。端坐车中长眉一挑,英气勃发。

萧卷敛袖微礼,说道:“好久不见。广平王。”

广平王笑道:“故人难得相见,不如寻个清净去处,与君小酌几杯如何。”

萧卷咳嗽几声,说道:“在下遇天寒则肺气受凉不能饮酒。况且此番前来皇命在身,要诛灭叛党。既有重任则自顾不暇。尚请广平王见谅。”

广平王脸上关切忧虑之色一闪而过。他笑道:“皇命二字,尚待商榷。本王却能力证叛党一说纯属子虚乌有。”

萧卷袖中滑出浅黄手谕,端庄小楷字句清楚,正是温王授意侍读萧卷可便宜行事,彻查叛党余案。萧卷说道:“陛下许温王参知政事。谋逆之事蛛丝马迹均指向东都。殿下不敢掉以轻心,派在下前来查证此事。”

广平王毫不掩饰眼中轻蔑,说道:“是查证还是想要矫诏行事,其心昭昭路人皆知。党同伐异铲除异己,也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萧卷仍旧心平气和说道:“陛下昔年命广平王一生驻守洛阳,谕诏亲笔藏于神宫殿匾额之后,写道永世不得入长安。广平王是否真的无违陛下意旨,一查便知。”

广平王紧紧盯着萧卷,萧卷面色苍白强抑咳嗽,体虚病弱似是难以为继。广平王咬牙说道:“你莫要逼我。”

萧卷看他目光毒辣握拳置于膝上,蓄势待发。他目中悲悯之色又慢慢显现,说道:“你也莫要逼我。”

广平王放下车帘说道:“果然还是故人最了解本王心中所思所虑。亦最了解本王心中为何惧怕。今日是本王僭越了。神宫殿中诸人是杀是留,全凭萧大人一人之意。本王尚有要务在身,先行告辞了。”

车轮沉重碾压青石街道。萧卷忽然伸手握住雕花车棂低声道:“广平王。”

广平王隐身车帘之后,声音沉稳冷淡,说道:“敢问萧大人还有何指教?”

萧卷嗓音透出忧伤低沉,说道:“昔日陛下曾同日赐死两位皇子,将长乐宫付之一炬。自古帝王心意最是冷酷难以揣摩。他其意已决不可更改。广平王你……好自为之。”

广平王垂眸看着他修长手指紧紧握住车窗泛起瘦弱苍白,仿佛一折即断。

他心思忡忪恍惚之间,温暖手掌已经覆盖了他的冰冷指尖。触感温润,一梦经年。

广平王慢慢说道:“萧卷。”

他静一静心神,续又说道:“萧卷。我心意从前未变,以后也不会变。萧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手掌中握住的手指蓦然一僵滑滑如游鱼般遽然撤走。温雅药香犹自沾惹掌心,那人清淡身影转瞬不可见。

萧卷揣摩利用人心已臻化境。他懂进退知取舍。岁月漫长,衣衫凉薄。层林染火,琼壶藏万丈尘埃。边塞古城虚幻苍野。世事沧桑浑噩不自知,最难将息的,是人心二字。最叵测的,也是人心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