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置腹

人心二字,倏为叵测。

崇文馆惯用寿阳公主梅花香。博山香炉似山峦叠嶂,周有云气仙人依附。沉香龙脑袅袅提神,粹静麝香镇神宽怡。

秦无庸手捧火漆密函进入殿中,禀道:“殿下,洛阳书信。”

信函为松涛密云火漆封住纹路俨然。题跋清癯蕴含七分风神。信纸之上惟有一首短诗: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为防止他人窥视信件泄露机密,他在迁安王府闲来无事与萧卷自创书信体式。此既是诗,又是密钥。李元雍信手翻过《史通》,对着诗中嵌字一字一字解读信函之意。

广平王。

他心中默念过这三个字毫无犹疑也没有半分情绪波动。一切恰在意料之中。

令狐詹正坐在温王对面,捧着皇帝赐下的书稿,声音缓慢讲解帝王心术。

令狐詹道:“殿下可知,帝王御宇之道,除了权衡臣民王土,首重的,是什么?”

李元雍漫不经心翻过手中书卷,目光一转却盯着鱼之乐。他有意栽培他使之文武双全类同汉魏名将。他开恩特许这泼猴站在帐侧听令狐詹讲解权谋之术,这厮却抓耳挠腮不甘不愿,比走在烧红铁板上的肥鸭还要痛苦难耐。

令狐詹清清喉咙,说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倏然回神,他声音诚恳,说道:“请老师赐教。”

令狐詹起身施了一礼,回道:“不敢。乃是深自砥砺,矫情自饰。昔日曹操意嘱曹冲为王。奈何冲王太过聪慧少年早夭。众人拥立曹植。曹操曾以这八个字评价植王不通政术,若是为君则必被臣僚欺瞒酿成大祸。故而选了曹丕。殿下当引以为戒。”

李元雍手中书卷密密麻麻皆是皇帝御笔小字。他垂眸回答:“是。谨遵皇祖父教诲。”

他心思翻腾,看见殿前侯脚边卧着校司空波斯猫儿,手捧着鹞鸟玩的正欢。胡不归不日前巴巴寻了玄色凶猛鹞鸟进奉温王眼前,为温王闲暇助兴。这活物鹰喙枭眼桀骜不驯难以降服,反倒勾起了殿前侯万丈热情。不过五日便将这一员猛将训成了画眉张敞,他口中低低哨音不时命令鹞子用尖喙梳发、挠痒,一脸享受满足看的令人生厌。

令狐詹继续说道:“帝王心智通彻天地,亦要恭谨孝敬,眼光长远。殿下可知为何司马炎选中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为帝?”

李元雍说道:“请老师赐教。”

令狐詹又起身施了一礼,回道:“不敢。司马衷为人痴傻白痴,膝下一子却聪明过人,名叫司马遹,遹者音玉,是美玉无瑕意也。曾有禁宫失火,武帝司马炎登高观望。司马遹年仅五岁,却懂得调兵布防,并与皇帝言道:‘救火时仓猝之间,秩序混乱,皇上不可轻易暴露,要防备不测之事发生。’此子聪慧过人,是以晋武帝力排众议选中司马衷为帝,留下遗旨却是令此子继承大统,是为国家长远打算啊。陛下今如此悉心传授,亦是此意。殿下当戒之。”

李元雍震慑心神,说道:“皇祖父宵衣旰食为我谋划。我……受之惶恐。”

令狐詹对温王诚心感激之言并不予置评,声音一如平常说道:“殿下聪慧过人。当知走一步观三步,权衡取舍,在乎一心而已。”

李元雍心神不定轻轻嗯了一声。他向来最恨苦寒喜炭火酷热,岂料鱼之乐自身便如火炭耐受不住这等高温。那鹞鸟似通人意谄媚张开翅膀为其打扇。一人一鸟竟也情意绵绵……再照这样发展下去,说不得喂水喂饭洗漱起卧都在一处,还能为殿前侯按摩筋骨生一窝小鸟雏儿了……

温王身上微微沁汗,扯了扯衣袖唇角微抿颇有些烦躁。

令狐詹察言观色见李元雍面露疲乏立知其意,敛袖道:“臣老迈不堪,讲了这半日竟然觉得乏困,还望殿下恕老臣不敬之罪。”

李元雍温声说道:“令狐丞相字字珠玑,本王恭聆教诲受教不已。既然丞相神思困倦,便请回府,改日再为本王授课。”

秦无庸搀扶令狐詹缓步退出殿外。

殿中只剩二人面面相觑。鱼之乐看着温王眼神不善似是又要生事,索性转了脸仔细梳理着手中鹞鸟的羽毛。

那泼贱鸟便伸了脖子极为享受的双翅微颤。

李元雍于凝冰一般的沉寂中开口,他声音低沉萧瑟:“鱼之乐。”

鱼之乐“嗯”了一声才觉察不妥,立刻左手一扬将那鸟扔出了帐外。

鹞鸟长长惨鸣一声,扑簌羽毛从天飘落。殿前侯佯装无辜立时侧了头去看他。

这厮又在装可怜装无辜。

李元雍靠住铺错灵芝雕漆的匡床,目光遥远似是迷茫,良久说道:“你救了我两次。我心里承你的情。”

鱼之乐看他微微怔神精致侧脸惊心动魄。唇角带一丝迷人而不自知的微笑。他低低嗯了一声。

李元雍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皇祖父曾与我说过,他所倚靠者,唯我一人而已。他却不知道,我能依靠的,还多一个人。”

鱼之乐心中翻滚过滚烫酸痛滋味,掩住目光中晦暗情绪,垂眸不言。

李元雍说道:“是裴嫣。我在迁安王府独居多年,皇亲贵戚无人问津。若是比照古人说来,便如同魏无忌与赵胜一般危难真情,独善不容。裴嫣——像是我的哥哥,也像是我的朋友。我在世间,唯一可信任的,大概只有这样一个人了吧。”

心沉深潭碎地无声。鱼之乐微微苦笑,他抬手抵住眉心,手掌挡住自己眼睛,有无形酸涩不断涌出,令眼眶灼热。

李元雍仍不看他,只是沉沉说道:“封疆列侯,留名青史。为将之人,最希冀的,应该是马革裹尸还,建功立业战死疆场了吧。”

鱼之乐长吸一口气,回答:“不错。”

李元雍说道:“你要是能记住你那日公主府前说的知遇之恩,我必不负你。鱼之乐,你若不负我——我必不负你。将来史书刀笔忠臣录里,一定会有你的名字。”

鱼之乐漆黑眼珠斜斜一掠,见他独坐匡床,以手支颐惊鸿翩翩气度高华。艳丽面容蕴染淡淡光彩令人忘却呼吸。

鱼之乐转眼望向窗外枯枝阴天,冷淡回答:“臣谢殿下另眼相看一心栽培。殿下大恩大德,臣铭记五内,定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他冷冷说来这样的忠君报国言辞,话里没有半丝不耐不屑之意。李元雍心底笃信他字字道来毫不掺假绝不欺骗。他本来应当甚感欣慰心满意足才是。

然而为何心底被他字字冷漠之言重重锤击,以致悄无声息裂开条条不易觉察的裂缝,便渗透了难以诉说的哀伤,透入骨髓甚至令他感到软弱令他心中抑郁。

他别开眼看着殿中炉火熊熊燃烧。心情如坠云雾,为何他说出口中最可依靠之人是裴嫣之时,眼前飞掠过的,却是他独立宫墙阴影中缠绕自己右臂创伤,身姿沉稳刚健从容。对着他相貌悠悠出神,眼神探究藏着不知名的情绪。泼皮无赖妄图逃脱惩罚的种种情形呢……

这种软弱而又难以拔除的残酷的阵阵伤恸,究竟是从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