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萧墙

卯时三刻。

胡不归清晨即奉旨进宫陪侍温王。他怀中鹞鸟毛皮秃噜无精打采。浑如被拔光了毛的鸡。胡不归扯了温王袖子暗自垂泪,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殿下可知氆氇(鹞鸟)是我花了三千白银从西域重金购得的珍禽。特地奉给殿下赏玩。据说曾在佛祖脚下尝过宝烛香火,最是灵性剔透。殿下忍见灵鸟受辱,凤凰落魄乎?暴殄天物圣人所哀,说的就是殿前侯这种人。”

他又火上浇油别有用心说道:“那鱼之乐野性难驯不堪教化。殿下最近可听说梨园坊中的清倌鹤龄?听说此人色艺双绝,诗画不俗。那小倌头一遭破瓜就遇到了殿前侯,梳拢之后带回了府中,听说真是夜夜笙歌日日相随,长安城谁不说殿前侯仗义疏财,更有好事酸儒文人写些什么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什么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云云。这份情真意浓真是令人啧啧……羡慕啊……”

李元雍原本气息不平心思黯澹,闻言停了笔,说道:“国舅最近闲来无事,怎的不去户部点卯坐班?我听说你府里各色娈宠嫔妾争风吃醋,打架打到了长安令那里?”

胡不归立刻冷汗淋漓口称不敢。

李元雍心中动怒面上仍然神色冰冷。他说道:“要不要我提兵亲自去国舅府上,将那十二郎君与七仙子锁拿归案,还国舅爷一个清白?”

胡不归立刻捉住鹞鸟,躬身作揖连连后退:“回禀殿下!臣想起还有公务缠身不能久留!臣告退望殿下恕罪!”

国舅爷衣袖掩面抱头鼠窜而去。

李元雍这才透过脸上的苍白神色。他抓起笔待要写写画画,又觉得一腔平和清静全被打断了打碎了,胸中诗情画意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秦无庸期期艾艾守在桌侧,欲言又止。李元雍心思烦躁面色一沉,说道:“有话便说。怎么崇文馆诸事完毕,不用你掌殿总管去打点了吗?”

秦无庸犹疑说道:“殿下。老奴想起一事。昨夜殿下读书读得久了,早些歇息住了,老奴便未敢打扰殿下。刑部左侍郎奉命来请殿前侯,说是尚书大人请他去写诗。”

写诗?!

李元雍将书卷重重扔到桌旁冷笑出声,说道:“写诗?!写个屁!他鱼之乐不通文墨,平仄都念不全还写诗?怎么我崇文馆中家将是人人都可以随意差遣任意使唤的么?”

他写不下去也坐不稳当,念着崔灵襄三字便觉得胸腔火气不住翻滚郁结,苦中含辣,如火烧一般直烧灼到喉头。他坐在椅子上恨了半晌,方又冷笑道:“本王向来忙于国务。事务繁多一时不察令崇文馆束下不严,竟让某些人浑水摸鱼偷奸耍滑。不成规矩无以方圆,本王倒要看看殿前侯疏于职守公然渎职,都背着本王干了些什么好事!秦无庸!更衣!本王要出宫!”

辰时一刻。

董之武方排开府门与秦无庸正打了个照面。

董之武未曾与崇文馆诸人谋面并不熟识。他诧异问道:“你是何人?”

内侍声音尖细腔调怪异,说道:“咱家为崇文馆掌殿宦官秦无庸。温王体恤职属体察民意,特地前来看望殿前侯。”

董之武更为诧异,说道:“殿前侯昨夜不在府中。不是说昨夜轮值宫中,一晚上都与温王殿下在一起吗?”

在一起。

这三个字颇耐人寻味。秦无庸袖了手唇角下垂退到一侧。

他身后站着面色阴沉一言不发的温王。鱼之乐彻夜不归便罢了,还敢在府中胡吣什么在一起一晚上之类的混账话。

好好的名声,就被这厮糟蹋了。

李元雍冷冷说道:“本王有要事立即召见殿前侯。速令鱼之乐前来复命。”

董之武汗水沁出额头,抱拳说道:“殿下恕罪。侯爷若不在崇文馆,则必定去了刑部。末将即刻派人去寻。”

李元雍紧紧抿住嘴唇缓缓点头。他没有破口大骂反而笑了一笑。他怕一张口喷出一嘴血腥。

董之武立即垂下眼帘。他心道这传闻中的东宫储君长得可真是国色天姿。这等比女人还要令人垂涎的好相貌简直就是鱼之乐的克星。

妖孽尽出。看他脸色苍白笑容中有些凄楚,就不知道谁到底是谁的妖孽了……

温王直奔侯府后堂,鱼之乐的寝室。他眼角扫过路旁无数士卒唇边笑意更甚。上次来喝醉了未及查看,这次在府中转了一转,竟然发觉合府上下没有一个女人!

竟然全是孔武有力肌肉遒健的男子汉!

他端坐正堂不言不语,门外呼啦啦跪了一地不敢抬头的亲兵近卫。

还有一个人呆立门旁垂手而立浑身颤抖,站不知道该去哪里站,坐不知道该怎样坐,跪不知道是否该跪,瑟瑟成一团,却不是新收入府中的伶人鹤龄是谁?

董之武暗暗心中叫苦。

温王抬头环顾四周,只不见吃得好睡得暖一身肥膘四处浪荡的鱼之乐。

鱼之乐性喜渔猎最爱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怎么不知何时,府中添了个不男不女不雌不雄长相妖媚毫没有男子之气的唱戏的小倌!

这*魔!这轻薄子!这混账!这一府的乌烟瘴气,传到别人耳朵,会如何编排他教下不严!

好你个殿前侯!好你个闭门不出间履凫的鱼之乐,原来千方百计避开本王,私筑金屋藏着这等贱奴,嚷的长安城大街小巷无有不知,千瞒万骗就糊弄本王一人而已。本王日理万机还要对你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枉费本王的提携扶持!

他枯坐半日也未等到一个传令斥候前来复命。看来红粉帐,温柔乡,这厮写诗写的快活,只怕都写到了尚书大人的床上,都自荐枕席了吧!

李元雍目光凌厉,向着董之武冷笑道:“殿前侯真是古道热肠才情不凡。三请四请也不肯前来。怕是刑部招待热情,殿前侯嫌我崇文馆管束太严失了自由,索性改弦易辙投靠刑部尚书了罢。”

董之武听他言语讥诮不敢反驳。他站在门外伸着脖子,恨不得立时把鱼之乐抓过来塞给这个善于记仇言辞刻薄的温王殿下才好。

李元雍冷冷道:“都下去吧。看来本王必须亲自走一趟刑部,才能见到崇文馆的家将,本王的属下之臣了!”

潮水般的亲兵向外散去,人人如同避遏妖魔鬼怪。董之武撂着蹶子溜之大吉,比谁跑得都快。

巳时。

殷商匆匆迎出刑部正堂,向着满脸煞气的李元雍禀道:“殿下!我家大人辰时时分蒙陛下召见便已进宫。殿前侯却随千牛将鞠将军先行一步。不知去了何处。殿下请回。”

李元雍连扑了两个空早已烦躁不堪。他吩咐车辇起行却听车驾外殷商继续道:“若是殿下因为殿前侯触犯宫规私自出宫则可吩咐宗正寺捉拿归案,审明后即刻押解刑部,下官自会秉公执法决不轻饶!这厮惫懒耍滑有空就溜进刑部,下官等均是一清二楚,可作殿前侯渎职之人证!如今还要殿下车马劳顿亲自垂询,下官亦替殿下不值!”

他字字句句诚挚无比:“但凭殿下一句话,下官便将这尸位素餐欺上瞒下之徒押回刑部,予以重重惩治。若有别的罪愆一并让他交代出来,唐律国法三千一百条,绝不会矫枉放纵一人!”

李元雍气的胁下疼痛难忍。左侍郎明明大义凛然,实际句句挤兑他耳目不明被鱼之乐蒙在鼓中,看这厮腆着脸皮偷来刑部不知多少回,刑部卖他面子才不能追究。如今还说是为了他体面威严才暂且按捺,言他若是不能管教则刑部可代为施以酷刑狠狠调教。

他被人说到痛脚上偏偏做不得声,独坐车中又气又急,受人讥讽也不能拉下脸与他计较,无计可施只得命令车辇赶回大明宫。

午时一刻。

温王一腔恼怒发作不得。岂料车驾甫过宗正寺府邸右临的木樨巷,便与鞠成安撞了个正着。

李元雍滔天怒火瞬间冲天而起。他扶着秦无庸下车,转过巷口却见程门寿颈侧被利箭划断血涌如江,双眼暴突双手捂住脖颈,口中嘶嘶,片刻倒地而亡。

他心头一颤登时紧紧握住了秦无庸的手腕。

三人都是一怔。

李元雍心念闪转爆喝出声:“鞠成安!天子脚下,你敢杀人?”

他怒道:“左右何在!来人!千牛将鞠成安当街谋害人命胆大包天,与我除下他的官袍符带立刻拿下!本王现在就去面君,要将这大胆狂徒严查法办!”

崇文馆云羽卫齐声轰然应答,持刀剑向前团团围住鞠成安。

鱼之乐踏前一步。

李元雍眸光狠烈生生将他脚步钉住,不容他出声,喝道:“杀害人命为本王亲眼所见!若有求情便是同党,以杀人论!左右还不与我拿下!”

神策军方才止步三丈之外不知发生何事,此时见长官受缚立即驱马向前拔刀相向。

小小巷道皆为昔日同袍,此时兵分两派刀戟凛冽登时挤得水泄不通。

鞠成安目光低垂微微一笑束手就擒,似是根本不在意发生何事。

鱼之乐目光惊恐再踏前一步。他左袖微微一动。

李元雍语气透出狠毒令人不寒而栗,他一字一字说道:“殿前侯,你若再敢上前一步便是公然抗命。来人!褫夺他鱼符解下他的佩刀!此人腰中有软剑一并解下!押回殿前侯府严加看管,未有我命令不得踏出一步!”

众军面面相觑一时踌躇。随军诸侍卫与鱼之乐相熟者不在少数。温王这般心狠手辣发落鱼之乐却是第一次。

李元雍语气冷峭如雪窖冰河:“怎么,你们要抗旨不从,是要与鱼之乐沆瀣一气,共同包庇犯罪吗?”

众侍卫齐声应答,一拥而上将鱼之乐捉拿在旁。

情形太过诡异。死尸倒卧鱼之乐身侧不清不楚,千牛将鞠成安却被温王下令擒获。当案者两人均是沉默不言,令众军心头疑惑。

无人敢发一声。听得马蹄轰鸣阵阵逼近,有侍卫翻身下马禀道:“殿下!陛下急召!北疆军情爆发!请殿下与——与鞠将军即刻回宫!”

李元雍狞笑道:“来得正好!本王正有滔天大案要向陛下禀报!这就请鞠将军与我一同进宫觐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