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重宫深寂人声杳然。
李元雍独坐大殿,研了金墨提笔写诏书。他唤了秦无庸更衣续茶,久无人应。心中疑惑,前往侧殿查看究竟。
鱼之乐听的人都散去,巡防侍卫敲击金匮等待轮值换守。他刚刚站起身便见到李元雍脚步匆匆赶过来,吓了一跳,连忙藏到红柱后面掩住身形。
他本意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结果这“献帝”突然转到偏殿倒吓得他如同墙角小鼠惶恐不安。
鱼之乐咬了咬牙。今日事势必不能善了,鞠成安锁在何处只有李元雍知晓。李元雍性情奇倔不能哀求,越是求他他越是置之不理。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惹一惹这个睚眦必报的混账储君了!
此时诺大个寝宫偏殿一个人影也没有,鱼之乐慢慢转出纱帐灯火突灭。
李元雍转过梨花木长案几见黑暗中人影幢幢,喝问:“何人在此?因何擅闯皇帝寝宫!报上名来!”
那人不答话,袖中银光一闪,一柄弯刀已然出手,直奔向李元雍喉咙刺去!
李元雍急速后退,张嘴要喊有刺客——一捧粉雾迎面而来吸入肺腑。他五指握住喉咙顿时嘶哑不能出声。原来那人暗藏搜神花粉于十指指尖内,随着他的手势铺散在李元雍面前。温王呼吸之间喉咙剧痛眼泪长流,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他陡然意识到,花粉有毒令他失声不能呼救,这人是来要他的命的!
他转身向殿外跑去,那人弯刀飞过,他听得刀剑呼啸向一旁急忙扑倒,弯刀锋芒斜斜飞过耳际,长长血痕划开在背后。
血湿罗衣流于地。
李元雍求生意志强烈迸发,他竟然抱起了殿中沉重不堪的柚金高足案几,举过头顶向那人所在的位置砸去!椅子出手他只盼能够挡得一挡,他转身就逃却没有听到半点木头撞击金砖的粗重声响,那人肯定是于瞬间接下了!李元雍心头剧骇纵身向外扑去,刺客手中飘过长长绞索缠住了他的腰际。
绞索向后猛力一拉,李元雍身形阻滞摔在了地上。他迅即转身一滚滚到了纱帐之后。他口不能言泪水直流看不清楚,绞索缠身令他无法再逃,他听到刺客——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
鱼之乐听到李元雍喝问听到刺客出手。他愣在当场不敢出去。
那是突厥人。那人用弯刀身周有淡淡的膻气。他在无数的草原民族男人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根本不需要仔细分辨便能够知道他来自草原荒漠。这人于此时机渺然出现,恰恰天子病重去往太极宫,满宫禁军无人在旁,李元雍成了落单的孤雁。鹰擒孤雁机会稍纵即逝,于是悍然出手丝毫不为奇!
李元雍适逢其会,算他倒霉!若他被诛杀则可趁乱寻找鞠成安,温王一死无人追究程门寿之事,当可安然回归北疆!
他救过他两次,算是够义气了!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不是什么君子,他救过他两次已经足够报答他的大恩大德,他还记得头悬梁锥刺股,一顿皮鞭一顿廷杖,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还有一个必欲杀之而后快的鞠成安。
李元雍看见弯刀闪过寒冷光芒,破空而来。他避无可避闭上了眼睛。
弯刀抵住他喉头再不能前移半分。一柄匕首剑身短薄恰好挡住刀刃。
刺客满心惊慌根本料不到这样空旷黑暗的大殿中,原来还掩藏着一个人!
他身为杀手反应极快,右掌横砍那人手腕左手夺剑,弯刀收回角度诡异,飞旋到半空再向那人身后突袭。
鱼之乐单膝跪倒右腿横扫他双腿,用的是摔跤的手段,那人手势一顿呆了一呆顿时明白遇到的是行家里手,半空一跃堪堪避开,绞索一抖席卷李元雍脖颈。
鱼之乐手中匕首割裂纱帐如灵蛇吐芒鬼魅缠住他的手腕。弯刀回到刺客手中,他根本不管自己手腕拼命一刀砍向鱼之乐肩膀,竟是要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鱼之乐收卷软纱滑身避开,他刚想张口大喊救驾见那人手中蓬涨无数粉雾立刻掩住面孔就地一滚。
刺客趁他闪身之际绞索一抖,将向外跑去的李元雍卷住腰际再向后一拉。
鱼之乐扑身过去赤手握住绞索与他抗衡。刺客身形闪到宫殿墙壁一角掷出手中弯刀,刀舞成一个锋利的光圈直奔鱼之乐左手臂。
鱼之乐被迫放手转身自救,刺客长索一卷将李元雍拉向身侧,他身后墙壁忽然洞门大开,他钳住李元雍连人带索一起扑进夹壁!
鱼之乐拼却全身力气扑向李元雍握住了他的手。弯刀倏然卷过在他右边脊背血肉绽开。幸亏刺客只为逼他放手飞掷弯刀,若是直刺鱼之乐胸口角度一偏此时他就已经身首分离了。
三个人噗通落进狭长幽暗的夹壁之中。刺客在前,李元雍居中,鱼之乐殿后。
鱼之乐心中一怒又一惊。
怒的是李元雍拼命拉住他的手将他活活拽进了夹道。惊的是这夹道只容一人侧身而过。三个人挨挨挤挤连转身都不能,更逞论逃跑。贴身缠斗李元雍最为苦命,他就夹在两者之间。
刺客武器已失仅凭一双肉掌,鱼之乐手中提着匕首顾忌李元雍根本不能施展,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有来有往,刺客掌掌不落空只要当场击毙鱼之乐,鱼之乐偷袭功夫高明也没有落在下风。
刺客狠辣招式都落在李元雍身上,鱼之乐顾此失彼阻挡之中不免狼狈,硬生生不知道替他受了多少拳打脚踢,李元雍咬紧牙关左冲右挡,三个人难以转圜俱是狼狈不堪。
黑暗中刺客手指如铁戟插向李元雍双眼。
鱼之乐听音辨位揽住李元雍腰身将他向后硬生生拉了半寸,左掌偷袭那人肋下。
刺客横砍李元雍颈脖,鱼之乐握拳阻拦,恍惚之际刺客声东击西,将鱼之乐手中匕首抢夺了过去。
唯一的一把武器是他手中的匕首!
刺客再不迟疑挥剑直刺李元雍胸膛。鱼之乐不躲不避反而将李元雍狠狠前推,李元雍惊骇欲绝未料到鱼之乐竟要他死!
匕首刺破肌肤直入腠理。鱼之乐右手掌平抬护住他心脉,那短剑无比锋利竟然刺穿了他的手掌。
血液迸散,剧痛连心。鱼之乐猛推手掌握住剑柄使其不能动弹半分。
利刃刺穿肌肉骨骼这人都没有闷哼出声。刺客没想到他这般不要命以肉身相博即刻拔剑,鱼之乐同样左手声东击西,抛出绞索套住了刺客的脖子。
那绞索一端紧紧缠住李元雍腰身。李元雍心念一动握住绳索向外狠命一拉,登时将那刺客勒的不能呼吸。李元雍面色狰狞在黑暗中根本看不出半分,他双手用到了最大的劲要将那刺客活活勒死。
鱼之乐灯尽油枯已然握不住绳索。他双手血肉模糊眼前一片昏暗。伤疼迷离令他渐渐委顿在地。
那刺客双眼暴突停绝呼吸良久李元雍才慢慢放开绳索。他摸索着墙壁找到了机关拼命按住,夹壁之门缓缓打开。
李元雍身上溅了无数的血迹,他忍着喉咙疼痛将鱼之乐拖到殿中。
鱼之乐声息全无仿佛伤重不治已然死去。
李元雍心头震惊泪水连连落下,他扶着鱼之乐试探他的呼吸却没有感觉到半分热气。
他低声抽泣,双手流淌过他的温热血液。他摸索着鱼之乐紧闭的双唇轻轻吻了上去,他想要撬开他的舌头给他渡一口气。他从书中看过这样方法却不知道是否可行。
他断断续续的沉默的吻着鱼之乐。
他在黑暗中紧紧拥住身体软瘫的殿前侯,将他活活的勒醒了。鱼之乐喉头甜腥低低咳嗽,他双手双肩俱是血腥伤痕根本抬不起手臂。
一个是伤重不能言,一个是失声不能言。
潸潸的泪水滑过他脸庞,香暖的热吻落在他的眼眸上。那个人一边吻他一边流泪,喃喃低语竟连出去呼救都忘记了。
鱼之乐痛苦蜷缩冷汗淋漓。伤疼令他意识有些模糊言语混乱。他说道:“伤着了没。”
李元雍抱着他胡乱摇头,脸颊挨着他的脸颊,泪水流过腮旁渗透鱼之乐的唇中。
鱼之乐轻轻侧首捉到了他的双唇。他轻轻反吻他,李元雍心中掀过滔天巨浪微微愣怔却没有躲避。黑暗中他力道柔弱轻轻触碰,似是极为小心又似是甘愿沉沦。原来温王唇瓣柔软,竟是这般绝佳的触感。
李元雍忘了呼救,呆呆搂着他,嗓音嘶哑,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鱼之乐喘了几口气,气血涌出口唇,说不出话。
李元雍低声说道:“你是为了我——对不对。”
鱼之乐意识昏眩无法作答。
李元雍复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鱼之乐昏迷之际喃喃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我不能看着你死……”
他只是明白,他看着他束手待毙便觉得他的心像是被一把钝了的锉刀残忍地割开,弯刀划开他衣衫鲜血却撒落在他的眼前。
如此浓稠,瞬间模糊他的眼睛。如此血腥,瞬间爆发了他心底的狂性。他看着他闭眼待死那种滋味竟比自己死了还要难受。
他彻底昏晕不知道李元雍脸上带着泪水的笑意在微微的呆愣之后,有多么的璀璨夺目。
李元雍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李元雍低低浅笑,脸上虽有泪水却遮挡不住倾国的笑靥绽放。他说道:“总有一天,你也会知道。你来救我,我很高兴。鱼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