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衷肠

鱼之乐停了手上动作一时愣怔。仿若不敢置信亦难以置信,捧着黄粱又怕不过南柯一梦,控制不住自己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李元雍身周如佛祖幻化莲花朦胧淡淡光辉。他手腕系着丝带一端愈走愈近。他眼中含笑有温柔情意,顺着他的衣袖,他的手腕,顺着那根长长的丝带流淌在地。晚风若有若无吹过薄薄丝绸,在黑的夜色中显出华贵的素白。

他走至廊下半俯下身为鱼之乐掖了掖外袍,坐在了躺椅之侧的掇凳上。

夜太深鱼之乐看不甚清楚他的面容,只觉他的眼睛中蕴着满满柔光,赛过温暖烛火幽然明亮。

李元雍说道:“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鱼之乐回答:“屋里有些闷。我以前……都习惯了睡在外面。”

李元雍看他右手掌心伤口已然结痂。他右臂袒露有狭长伤疤蜿蜒过手肘。当日他曾一箭射杀挟持宗正寺卿的黑衣侍卫。肌肉崩绽血流满地,如今伤口愈合却留下难以抹灭的伤疤。

他为救他奋不顾身不计生死。情义深重夫复何求。

他心中悲伤,低声问道:“好些了没。”

鱼之乐恍若被摄走神魂脑海空荡荡,低声回答道:“好多了。劳殿下挂念。”

李元雍慢慢翻转手腕缠住丝带,缠到尽端与鱼之乐手掌并在一处。

鱼之乐惯弄刀剑军中忙碌操练,手掌一排硬圆的茧子。

李元雍沉默无言,修长柔软的手指一个一个极专注的摩挲过去。他低垂着头,瀑布般的长发散在白色长袍上,有几丝滑过他的脸颊。

鱼之乐侧过脸看着他。眼神专注忘却所有世事。

倘若时间凝滞不必吝啬痛楚畏惧离别,则愿这一刻为天长地久,此生永恒。

鱼之乐声音犹带着初醒的疲倦苍茫,说道:“殿下……”

李元雍侧抬手臂靠在椅侧,压住了鱼之乐的手臂。他喃喃道:“我方从曲江承流觞宴归来。多喝了几杯有些站不稳。你闻到我身上的酒气了么。”

鱼之乐说道:“夜已深了,殿下是否要回宫歇息?”

李元雍笑一笑,声音沉雅:“没有外人……不要称呼我殿下。”

鱼之乐慢慢抽回衣袖,说道:“殿下……”

李元雍悠然起身,向他伸出手掌,说道:“宫门早已下钥,现在回去,便是要露宿宫墙之外。”

他含笑说道:“不如殿前侯分出半张床榻,收留我一晚可好。”

鱼之乐尴尬到满脸通红。向来都是他四处调戏别人,今晚却被素日偏狭不假以颜色的温王不动声色调戏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嘴只好沉默以对。

李元雍觉察他手臂肌肉绷紧硬如铁石,他苦笑一声,慢慢说道:“鱼之乐,长安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我惟一能来的,唯一可信任的,便只有你这里了。”

鱼之乐干涩一笑左臂近乎麻木。他说道:“其实……”

李元雍定定看着他,忽然说道:“你若是不要与我这般生分,我清晨时便带你去见鞠成安。”

鱼之乐见他脸色一变神情转为冷漠,不由得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要是你不嫌弃我被褥单薄,别说半张床榻,就是你要整个殿前侯府,我也愿意给你。”

他起身牵住他的手掌,慢慢走过参天古树,丛密林荫。廊外有风拂过,带动清香暗袭。

满长安的桃花歌扇,蝶戏鸟鸣,绮罗盛宴,歌屏掩翠,都退到了沉寂夜色渐渐杳无声音。

天地静谧只余一个黑索索的巨大的轮廓。鱼之乐的手微带了凉意却又有热度直接透过手臂传到了心脏。心脏跳得太过激烈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一步一步踩在云端又怕从云端坠落,只希望这短短几十步,走不完一生才好。

卧室中一灯如豆。李元雍手持书卷,侧卧在他身旁静静看书,柔软长袍覆盖修长身躯侧影如倾倒的玉山。

鱼之乐难得安静双手交错放在腹部上,安稳合目而睡。

李元雍掩袖熄了灯,在黑暗中翻过身,赤着的脚踝环绕着五彩的暖玉,随着他不经意的动作清泠作响。他问道:“北疆……是怎样的风情?”

他衣袖上熏得沉水香与花香,融合了笔墨清香与温柔醇厚的酒香,幽幽传来令人欲罢不能。

鱼之乐想了想,说道:“草原荒漠风沙遍地。总不如长安繁华。但居延城外八月飞雪,我常常牵了猎狗去猎狐狼。那时百草干枯寒风能将马吹倒,有时候——会遇到突厥回鹘和羌狄人,常常不问青红皂白,带了人厮杀上一场。”

夜色中李元雍目光神采飞扬,显然被纵马草原无拘无束的游猎生活吸引。他笑道:“果然是草原任侠快意生死。那是长安好,还是朔方好?”

鱼之乐微微一滞。夜色掩盖住了他脸上神情。他庆幸他看不清楚自己的哀伤。

朔方是他生长之地自然情感深厚。暮云空碛可以随意驱马,秋日平原上引弓射雕。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雪嫖姚。

北疆没有三更五更循环不断的玉壶光转,没有紫阁丹楼纷照曜,璧房锦殿相玲珑的繁花未央。

而长安城中,也没有戎马生涯生死激战,没有烈酒孤月,没有羌笛吹寒飞雪冷燕然。

但北疆却没有那样一个人,在城楼之上荒漠之中,在千军万马遮天蔽日的战场,在长刀反射冰冷月光盔甲结霜的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可以让他捧着一壶酒酣畅大醉,肆无忌惮的相思。

而长安城中,却有眉弯如画笑意吟吟的一生所系。

一生所系之人,偏偏拥有四海寰宇权倾九州,将终生受万众景仰与日月同辉。

长相思,终其一生,都在长安。

鱼之乐别转脸面,低声道:“京城富贵如云,自然是天下第一。”

李元雍说道:“天下第一莫过长安。我昔日读太白诗,曾记得有一首长相思。那时不懂是何意,现下却是隐约能够明白。”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长相思,摧心肝。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鱼之乐听他声音沉稳一字一句慢慢念来,仿佛倾诉满腔心事也仿佛神思向往,他愣愣听着心中悲喜交错要醉得做一场春梦。

李元雍声音渐低呼吸平稳,终是不胜酒力睡了过去。

鱼之乐却辗转再不成眠在黑暗中怔怔看他。此一生将有无数的冀盼、相遇、离别的轮回,每一道轮回都将会带着锥心刺骨的悲恸和重压碾过他的心脏,碾过他的灵魂,直至他鲜血淋漓,尸骨无存。

然而在只能隐忍只能压抑的伤痛中,他仍旧有一丝的庆幸,庆幸自己终于能够遇到他,庆幸他将他的心困在一座皇城,困在一座宫殿,困在他的掌心之中。

庆幸他将他的荒凉寂静打破,庆幸他让他看见自己的心,让他知道此生有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鱼之乐曲起左臂慢慢撑起身体,受伤右手跚跚拂过他额边发丝,慢慢俯下头在他脸颊一侧轻轻一吻。

这一吻虔诚带着迷惑,带着所有的甘愿与不甘愿,带着毕生的困苦难熬与无限欢喜,终于沉沦,再无反复。

鱼之乐喃喃说道:“莫说整个殿前侯府……便是你要我的命,我也愿意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