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认定殿前侯府为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的,亦有左邻胡不归。
鱼之乐不仅穷,且是个瓷公鸡惯会一毛不拔。他从稚弱幼婴便被送到凌朝暮身旁,凌朝暮几乎将他一手养大,但此人脾气与凌大将军不但不像,简直做人有天渊之别——一个豪爽任侠,一个泼皮无赖;一个倚马读书腹中经纶,一个读三页书便要踢天弄井,习字都是野狼环伺血肉横飞才肯收敛半分。
是以这向来一毛不拔,瓷公鸡一般滑不溜丢手的殿前侯,竟要请自己到他府邸上做客,令胡不归也颇有些惊讶。
鱼之乐所有资财都捏在温王的手心,他哪来的银子请客?还专门遣人送来请柬,笑里藏刀不提那天大打出手之事,到底是何居心?
一定要去查探一番!
胡不归抬头望望右邻殿前侯的府邸,再三确定这描金字帖里刚峻古朴的一脉小楷是出自厚颜无耻的鱼之乐之手,这才将信将疑命下人备了薄礼,带一筐元宝与一盒子闺房秘戏之物,要去会一会殿前侯府的华筵了。
出于尊重,受邀贵宾胡不归天色一黑就沐浴爽利,踱了三十步到了墙边,熟门熟路踩着花梯攀上墙头,翻身一跃跳进了殿前侯府。
四周水榭楼台、亭阁假山暗处,顿时仓啷啷响过一片刀剑交鸣声。
胡不归掸掸衣衫,说道:“自己人,自己人。”
四处花影移动并不见半个人影,仓啷啷刀剑入鞘后再无声响。
客人早至主人却未归来。胡不归又熟门熟路转去库房,自去挑拣温王赏赐之物。
他自衣箱中翻出一副沉重明光铠甲一袭窄袖舞衫,提在手中看了看,随即将铠甲丢弃一边。在身上比一比,穿上了那套衣衫。
他转过游廊便来到了后院宴席所在。
殿前侯这筵席开的霸道,受邀宾客需缴纳一筐开元元宝方能登堂入室。
他是温王宠臣前途远大非当日吴下阿蒙。众人忖度李元雍权势自然不敢嘲他趁机敛财。
然各路贵宾随喜的礼物也很霸道。李南瑾披一身箬笠令宗正寺侍卫扛着八株柳树种植于殿前侯卧室周围。
董之武不胜诧异,问道:“大人为何身穿箬笠手持柳条,站在此处念念有词?”
李南瑾老神在在笑道:“孤舟寒笠翁,盼殿前侯早日回归北疆,这是送归之情殷切不已的意思。”
在场诸贵宾:“……”
散骑常侍李道枢做游方道士装扮,胸前好大一个阴阳八卦太极图,一手提着一筐鸡毛菜,在后笑道:“千里送鸡毛,礼轻人意重。望殿前侯笑纳。”
鱼之乐:“……”
其余诸官俱是不约而同有了灵犀一般,各个做峨冠博带竹林七贤装扮,齐齐等着看宗正寺卿如何修理张狂放纵偷割了他胡须的鱼之乐。
他二人势同水火不同戴天。虽有温王左右斡旋今番怕是仍不能善了。
春夜良辰皓月当空,侯府亭台楼阁处遍燃篝火,鼓乐喧阗。
众宾客席地而坐,见细鳞铁甲军士陆续抬出祁连山大石板,厚宽削平置于火红木炭之上,上有清油爆出阵阵香气。又有士兵流水一般抬出数十只宰杀洗净的全羊全鹅,将五味肉丁和糯米饭塞进全鹅,又将备好的全鹅塞进羊肚子中,将羊肚子缝起刷好酱料,架在火上烧烤。
微凉晚风吹散浓烟,火舌灼热肉香四溢。唐时风俗兼收并蓄,众官员并无“肉不方不食”的君子紧锢,纷纷卷起衣袖手持匕首切割酥嫩喷香的羊肉放在石板上,自去大啖不提。
铁甲军士满斟烈香白酒捧与诸贵宾。
宗正寺卿未曾到过边疆,初见这等军中豪放烧烤颇觉新鲜。鱼之乐端过一觞白酒向他躬身请酒,面有羞涩。李南瑾沉吟片刻便与他对饮。两人相视一笑也算暂时冰释前嫌。
温王殿下位高权重自不能混迹诸官员之中。他独坐亭中设了几案,面前恰空着一个位置。
他心中不快,转念便知道这座位是为谁所设。崔灵襄未赴宴却令他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鱼之乐遥遥举觞,看着他目光灼灼笑意缠绻,映着火焰却比火焰还要明亮热烈。心中一软便也暂时压下计较心肠。
忽听得羯鼓高鸣,横笛琵笆弹奏,舞者着五色绣罗窄袖胡衫,缀云珠帽,珠光银带霍霍生光,悲凉高亢音乐响起,却是一支柘枝舞。
歌者声音低沉沧桑,唱曰:悬军征柘羯,内地隔萧关。日色昆仑上,风声朔漠间。何当千万骑,飒飒贰师还。
边塞争战厮杀不歇,壮士浴血视死如归,悉数悲怆浸染在这一曲中,令人迸发沉烈共鸣。
殷商正不甘不愿看着鱼之乐手中匕首如飞,将烤嫩羊腿片的又细又薄堆于盘中,命人传给独坐亭中的温王。他看他神情专注面带温柔肚皮内不由一阵冷笑。
看他缠绵似水好似对着情人一般。假以时日这鱼之乐果真要学那龙阳董贤,要做那邓通霍光了。
莫非——莫非崔大人托辞公务繁重不便出席,也是因为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
殷商独自胡思乱想,他眼光四处掠过在水榭台上跳舞的舞者,再定睛一看,那舞者身子柔软面染油彩,目中流波送盻,依稀辨得出是国舅胡不归。
他一口酒险些喷在身侧董之武身上。
他再看向亭中却发现皇帝身边金吾卫匆匆赶来,向温王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温王随即起身离去。
董之武端过一碗粗米饭并一个蒸全匏瓜放在他面前,粗声道:“侍郎大人且压一压酒。这酒性烈,千万别喝吐了。”
殷商随手将匕首插入斗大匏瓜。
董之武:“……”
侍卫悄悄附耳,向殷商说道:“大人,崔……大人来了。”
殷商顿时向着火焰喷了一口酒。篝火遇酒陡然蓬涨剧烈焰势,四处顿时响起哄笑声,高声鼓噪喝彩声不绝。
殷商蓦地回首。觥筹交错之外,灯火阑珊暗处,崔灵襄静静站在夜色中看着欢腾筵席众人笑语。
他似是一道影子融入夜色,偏偏冷清寂寥比夜色还要冷上三分。
今夜殿前侯府筵席好生奇怪,走一个又来一个。便是掐算时间也没有这般默契。
鱼之乐霍然站起。他捧着酒觞走到背光廊下。他衣袍沾惹酒香身上甫热甫冷,向崔灵襄说道:“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以为——”
他笑了一笑,又道:“既来之则安之。大人可愿入席,与末将痛饮一场?”
崔灵襄眼神细密又似月光清润。他说道:“只饮三杯即可。”
鱼之乐递过酒杯倒满烈酒,笑道:“大人随意。末将先干为敬。”
他一饮而尽。崔灵襄与他亮了亮杯底,说道:“第一杯。”
鱼之乐看他面容掩映黑暗声音清澈,不似平常冷漠疏离难以接近。
那酒杯狭深总有三两。北疆酒烈灼热辣喉并不绵软。崔灵襄饮完第二杯,说道:“昔日我喝过暹罗烧酒,其酒性烈,此酒与之不逞多让。”
鱼之乐心中啧啧称奇,知晓他酒量甚好。他斟满第三杯,暗淡灯火中看崔灵襄脸色若傍晚天边火烧红云,眼角面颊透出淡淡晕红。
他心驰摇曳,笑道:“与大人饮完第三杯。来日山高水长各自分别,望大人珍重。”
崔灵襄微微一笑,便如杏露春雨赛过杯中醇酒琼浆,直直灌溉进了鱼之乐的胸膛。
鱼之乐心神激荡别开眼神,借喝酒掩盖了自己的窘迫。
崔灵襄却没有喝,缓缓说道:“此程路途漫漫,颇为多舛。”
鱼之乐笑道:“虽万千人吾往矣。”
崔灵襄饮尽杯中酒,转身而去。他修长身影穿越簌簌修竹。灯影深邃一路昏晃摇曳追随着他的脚步。
崔灵襄并未回首,淡淡说道:“既如此,便各自珍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