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甫过,皇帝即下旨追封死于河阴巨变的长子李愬恭为仁勋愬光烈恭献孝皇帝,神主宗庙,玺刻布告咸使闻知,天下缟素半月,极尽哀荣。同时命光烈皇帝长子李元雍代天子执事,前往洛阳行宫拜祭这位未登基即薨逝的孝皇帝。
温王特赦半副天子仪仗,诏令右卫大将军韦三绝殿后,北殿武威将军鱼之乐随侍,两万神策军随行,崇文馆诸官员尽皆陪驾,浩浩荡荡,前往洛阳行宫。
四月阴雨霏霏,殿前侯伴君如虎,蹇困不堪。
温王独坐车辇看着东去路途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前方兵甲仪仗之中,鱼之乐身穿明光铠甲越发挺拔,眉目阴郁更显成熟沉稳,偶然转眸看见拂起车帘的李元雍亦是不苟言笑,非礼勿视,尽职尽责做那侍卫的本分。
温王看着手中的《春夜宴桃李园序》正读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句。心中不由一动,说道:“传殿前侯磨墨。”
秦无庸看他脸色立刻应声而去。李元雍倚窗看他小心趟过泥泞官道逡巡四处,站在鱼之乐马下向他交待命令。鱼之乐倒转刀鞘顶了顶盔甲,蹙眉回首扫过一眼迅即转移视线,摇了摇头,又说了些什么。
李元雍心中一沉。
片刻秦无庸回转,站在车辇之侧说道:“殿前侯正与果毅都尉柴卢将军商讨驻跸兵防事宜,言道午后方有时间前来侍奉殿下。”
他停了片刻,见李元雍面无表情,小心翼翼道:“殿下,不如老奴伺候为殿下磨墨,可好。”
李元雍放下手中书卷,淡淡说道:“不必了。你且退下。”
秦无庸心惊胆颤又不敢走远,寻了身侧一匹马缀在车旁。他是内侍不惯策马驱驰,雨雾凛凛亦是苦不堪言。
殿前侯平日与温王常常斗作乌眼鸡一般,见面就掐。只是这番不知为何闹得厉害,接连数日都有意无意避开温王。温王倒也按捺性子颇能忍耐,反害得他每日里替殿前侯提心吊胆。
临行之前温王有严旨,殿前侯府中凡是形状像“包袱”或者包袱的东西都被刀枪翻检,马蹄上锁,盔甲点收入库,唯恐殿前侯有半途私下溜脱的不轨意图。
侯府中诸军士所有细软资财均被登记造册一一记录在案,人口姓名一日三核对,若有一人对不上则所有士兵均要受连坐之刑,比抄家没族还要戒备森严。
而殿前侯除了身上所穿明光铠,将温王所有赏赐之物尽数转送给国舅爷不说,如今竟至于公然抗命了。
午间温王传膳。小黄门举着竹伞衣衫浸湿,脸色青白不定,急匆匆跑到近前,喘息不定说道:“殿前侯呢?温王有召。”
鱼之乐口中咬着一块粗糙干粮,正站在树下雨中与众军士抢一壶烧酒。闻言眉头一皱,拍了拍手,越过小黄门向温王车辇而去。
秦无庸见他三请四请终于露面,便是收到一座金山也没这般欣喜。长呼一口气说道:“侯爷真是军务繁忙。殿下等到午膳都凉透了,侯爷快去罢。”
鱼之乐却不进车驾,隔着车窗向李元雍肃声道:“末将身着盔甲,且浑身雨水,不便见殿下,恐为不敬。”
李元雍冷冷道:“恕你无罪。进来。”
鱼之乐道:“末将已经吃完午饭,还要去查看诸军军籍。请——殿下先用膳罢。”
李元雍心中气苦,说道:“你再敢胡吣,本王就命人奉了廷杖,先打你个以下犯上不尊君命。”
皇帝赐下黄绫廷杖一根,上至王侯下至庶民,如有冒犯温王者均可当场施刑,打死不论。
鱼之乐似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站在车外抱拳躬身,沉默以对就是不肯挪动半分。
雨水滴答从他铠甲上不断滚落。两人一时僵持。
秦无庸急的无法,瞥见车窗之后李元雍脸色愈发难看要当场发作,悄悄抬起腿踹了鱼之乐一脚。
鱼之乐冷不防被踹的一个趔趄,扑在车辕一侧。
温王纡尊降贵亲自打开车门,眼锋扫过命他上车。鱼之乐无奈,只得背靠车门跪坐,也不看他,垂首不语。
李元雍取过漆木食盒,取出一碗尚还温热的青槐汤面,按下一双象牙筷箸,并两只咸面葱饼,一碟盐渍蕨菜,端了汤面给他。
饭菜香气勾动鱼之乐辘辘饥肠。他双手接过,一双筷子使得上下翻飞,几口啃掉面饼,又喝干一碗热汤,觉得四肢透过热度,整个身子都暖洋洋起来。
他跋涉行伍从来都是与士兵吃住一处,凌朝暮从无半分优待。似这般暖热饭食已是极大眷顾。他吃完也有一丝懈怠,喝了几杯茶漱口,见李元雍闭眸斜斜躺在软榻也似是疲倦不堪,觑眼偷偷看了几眼,便要悄声溜走。
李元雍漫不经心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鱼之乐说道:“殿下恕罪。末将实在……”
李元雍冷冷看他一眼,从身侧拿出长一尺、厚五寸的紫檀戒尺,颇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古风。
鱼之乐瞠目结舌,他忘了李元雍原本不是个能耐得住性情,能忍的下火气的宽厚之人。
李元雍道:“近来事多,疏了考校你的读书。本王且问你,一为浮云词,愤塞谁能禁。后一句是什么?”
鱼之乐知道他又要借机生事。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胡乱回道:“驰……走百年内,唯愿展所钦。”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手心便狠狠挨了一戒尺。
鱼之乐揉着红肿手掌心中恼怒,说道:“怎的我背错了么?”
温王说道:“走字说不得。”
鱼之乐怒道:“为何说不得?”
温王淡淡答言:“因为本王忌讳这个词。”
鱼之乐气结,心中愧疚又不敢分辨,忍了忍佯作“强项令”狠狠咽下了这口气。
温王修长手指捻住纸页,又问道:“独去沧洲无四邻,身婴世网此何身。以何解?”
鱼之乐嗫嚅半晌,心道触了他晦气,不能说“走”“归”,这下一句“关情命曲寄惆怅,久别山南山里人”是打死也不能说的,不如续别的句子糊弄过去便是,于是张口回答:“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温王高举手中戒尺,见殿前侯将手藏回袖中,缩在马车角落东躲西闪,冷冷喝道:“拿出来。你以邯郸少年行回答本王,是欺我不懂蔡氏典故,你公然嘲弄本王,本王要施以惩戒。”
温王出行赐天子仪仗,玉辇宽大豪奢舒适,但空间狭小再怎么躲藏终究徒劳无功,鱼之乐慑于*威不敢不从,只好手心朝上任君宰割,口中强词夺理道:“本侯不擅长读书不懂这些诗词。殿下明明强人所难,我回北疆乃是大将军所定……”
啪的又是一戒尺狠狠敲在手中。温王淡淡道:“欺瞒在先,狡辩在后。真要回灵州,也怕别人笑话本王教下无方,让你扫尽本王颜面。是以先行管教。你可谨记?”
鱼之乐硬硬挨了五戒尺终于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形势比人强,人在屋檐下的哲理名言,心中再腹诽面上也不敢丝毫有所流露。
殿前侯眼含热泪做小伏低回答:“末将知错了。”
温王晚间驻跸距洛阳百里之遥的蔺城县衙。命人侍寝。
秦无庸跑得腿脚生风,赔笑道:“侯爷,殿下派人传唤五次,侯爷若再不进屋,可就不是一顿戒尺的惩罚了。”
鱼之乐背倚房门,说道:“本侯负有重任当为殿下守夜。请殿下放心,县衙后堂有重重兵防,另有本侯站在门外守候,殿下可高枕无忧。”
秦无庸袖中一滑,现出了崇文馆久已蒙尘蠢蠢欲动的牛皮长鞭。
鱼之乐嗓音陡然转弯:“忧——愁殿下安危是末将职责。末将谨奉君命岂敢推辞。秦总管请。”
秦无庸说道:“本总管身体老迈不堪驱使。殿下特开恩令本总管歇于耳房以候传唤。侯爷请吧。”
鱼之乐长叹一声,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