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长安正门明德门即由直监将军奉旨下钥。
此时承天门街鼓重槌响起,声荡长空。长安数百城门次第阖闭,朱雀大街坊市歇夜,灯火遍燃炊烟袅袅。
城门郎官正站立高耸城门脚下,掌管来往通衢,查验关文门籍。
为首将领连日赶路风尘仆仆。递过将印与中书省官文勘符,并门牒一片。边疆将领与流外官员每年需绘面容身量图,呈交兵部以作备案。
城门郎官手持形绘图覆查门牒,仔细比对官爵、年纪、面容、样貌。他仔细看来不敢有半点疏忽。问道:“这位将军,图上下颌点有一颗痣,为何将军面上没有?”
将领神色疲惫,英挺双眉微微皱起。他铠甲沉重,顶一顶软甲帽盔,答道:“却不是黑痣。当日国舅胡不归曾任兵部侍郎,奉旨绘画六品武将图像。与节度使多喝了几杯,下笔时曾有勘误。末将上峰更被泼了一脸墨汁,尝被陛下当做麻子。此事在凤翔军镇无人不知。”
夜幕四合。城门郎官又看了看门牒,说道:“将军贵姓。”
将领道:“末将乃凤翔节度使麾下,杜光嗣。今奉陛下、节度使之命轮调京城,驻守大明宫。”
城门郎官核对完毕,道:“杜将军,长安城酉时即关闭城门,此乃陛下亲笔谕定。街鼓已响过四百槌,坊内开始宵禁,再无行人。左右金吾卫业已巡查六街。文武百官不得犯夜。末将身担重任不能肆意纵放将军入城。还望将军见谅。”
杜光嗣抱拳客气道:“末将岂敢违背陛下命令。便在城外将息一晚。明日一早入城再不迟。”
他率领亲兵散于城外,幕天席地,自去安歇。
城门郎官极目远眺。看见黑楠辎軿车马萧车粼,其后由侍卫护卫左右,沉沉碾过官道,逶迤而来。
马车雕梁画栋,金饰丝帛。紫色旗帜招摇风中,藩屏车帘四垂,密密围住车厢。正是崇文馆温王车驾。
城门郎官笑道:“杜将军好运气。今番有贵人要入城。末将不妨与将军一个方便,等候中书省御注,便放你们一同入内城。”
杜光嗣站在一侧,随着他目光看向车驾,说道:“多谢。”
马车行到近前,驾车侍卫自怀中掏出一枚玉牒扔给郎官。
郎官道:“是崇文馆门牒无疑。恕末将无礼,敢问车中是哪位大人?”
萧卷掀起车帘,温声道:“本官是温王侍读,萧卷。”
郎官站于火把下看了萧卷一眼。抱拳道:“是萧大人。末将得罪。萧大人请入城。”
萧卷颔首,道:“多谢。”
杜光嗣与城门郎官颔首致谢,牵了马匹缀在末尾。
萧卷忽然又掀起车帘,说道:“这位将军,你腰中弯刀饰以澐雁,似乎是草原民族惯用之物。”
杜光嗣怔了一怔,道:“大人好眼力。昔日末将曾与铁勒九姓战于蒙古娑陵水。此刀为薛延陀部汗王沙莫塔所配。”
萧卷声音儒雅,听来分外柔和。他笑道:“常读战书,提起过此刀削铁如泥,将军可否借我看一看。”
杜光嗣解下佩刀,双手横搭,捧给萧卷。
萧卷伸手来接,身上佩戴饰物似是极为琐重,举止之间金铁相撞,叮当作响。
杜光嗣与他指尖相触。惟觉掌心一凉。
萧卷一压机括,见刀锋如泓,雪亮宽刃闪过霜冷厉芒,端的是非凡名器。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刀剑任侠,自有豪迈气概。
萧卷说道:“多谢将军。”将宝刀归鞘,递还杜光嗣。
车驾粼粼,缓缓驶入城中。
杜光嗣翻身上马,忽然回头问道:“这位将军,杜某无礼,还未曾请教将军高姓大名。”
城门郎官笑眯眯道:“好说。在下慕容。”
杜光嗣道:“慕容将军,杜某承你人情。多谢相帮。”
城门郎官依旧笑眯眯道:“却不是慕容将军。鄙姓慕,单名一个容字。”
杜光嗣点点头,缓辔而去。
朱雀大街灯烛荧荧,唯有马蹄声空旷回荡。
杜光嗣目光如炬,见车后迅疾有人影一闪而没。他定神在望,前方只有浓重黑影,并无一人似是错觉。
杜光嗣反射般伸手拔刀,突道:“不好!”
亲兵上前立于马侧,道:“将军,出了何事?”
杜光嗣不答言,伸出右手。
灯火重重之下,他的右掌外缘满是粘稠干涸鲜血。
亲兵惶急道:“是方才那位大人!他可能有危难,将军,咱们立即去追!”
杜光嗣握住马缰,沉声道:“切勿轻举妄动。你我奉命调守皇城。除此之外其他事都与己无干。京城水深,莫要将自己折了进去。咱们立刻前往兵部覆职。”
亲兵应是。一行人转换方向,向东奔去。
马车驶进内城一路北向,单调声音回荡空旷黑夜。四围建筑灯火逐渐熄灭。长安全城渐次陷入黑暗。
广平王撕下内衣,为萧卷包扎伤口。道:“你便是当场自杀,这位从节度军镇调来的将军,也未必敢掀开车帘多看一眼。”
萧卷抿唇不语。车内帷幕遮挡,微弱光芒下绝望气息弥漫四周。
广平王见他伤口不再渗血,不屑道:“书生意气。”
萧卷声音金石玉振,掩不住一腔恨意,冷道:“萧某便是奋裾首倡,弃身锋刃,也强过被奸贼侮辱。”
广平王漫不经心扯一扯铁链,萧卷腕上青紫瘀痕肿胀,顿时有血迹流下手腕。
广平王待要伸手去摸,忽然道:“停车。”
马车一顿。广平王低声道:“——车底有人。”
四周侍卫刀已出鞘,利刃在车底铮铮交错。相交砍斫声分外刺耳。
侍卫低声禀道:“大人,车底空无一物。”
广平王面色沉重,道:“辎軿车本王坐过无数次。车身斤两即使有轻微偏差,本王也能感知清楚。方才车底一轻,定是有人趁机攀附,借机潜进城内。是本王方才分心未加注意。你们多加小心。”
侍卫应是。
萧卷忽然道:“去刑部。”
广平王嘲道:“怎么,你想将本王绳之以法,锁拿归案,成全你的一世功名?”
萧卷难忍手腕疼痛,整条左臂都在颤抖。道:“前方是宗正寺卿府邸,不足为虑。过宗正寺则是皇宫。方才那人若果真从此处现身,定是因为此地距离刑部最近。崔灵襄为人谨慎规矩极大。然戌时三刻刑部侍卫轮岗换防,却是历代尚书相沿的习俗。唯有此时潜入刑部大堂,才能轻而易举。”
广平王眼中赞赏光芒一闪而没。笑道:“萧卷,若你肯助我一臂之力,则问鼎之事早已成矣。”
萧卷大汗淋漓。瘫软车厢一侧。
广平王伸手将他搂抱入怀,轻轻拭去他额上汗水。低叹道:“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萧卷低声道:“我头很疼。丹药在我左袖中。帮我取几粒。”
广平王道:“这丹药是谁给你配的。一路上不过缓解痛楚,却根本无法治愈痼疾。”
萧卷沉默半晌,方说道:“裴嫣。”
广平王冷哼一声,取出红色药丸,喂给萧卷。
他掌心有意无意抚摸他柔软嘴唇。萧卷身躯一震却未抗拒,反而勉力抬手搂住他后颈,吻住他坚硬双唇,舌尖一推,将一枚药丸哺给了广平王。
广平王料不到萧卷竟然主动迎合。欣喜若狂纠缠他舌尖吻到他几乎窒息。笑意沉沉道:“很甜。”
刑部侍卫早已认出崇文馆车驾。迎上前禀道:“大人,刑部正值轮守换岗,殷大人封锁左近街道,等闲不得靠近。请大人在此稍等片刻。”
萧卷靠着车厢,颤声道:“无妨。”
片刻只听数百侍卫列队而入。刑部左侍郎殷商站于门外与换防侍卫首领低声交谈几句,随即衣袂轻扬,闪身进了刑部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