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争锋

裴嫣如释重负。掏出丝绢擦净手指,低语道:“若不是洛阳城中突厥人背信弃义临阵逃脱,今日神州陆沉,早换了他家天下。你不必害怕黄泉路上寂寞,我也不妨再助你一臂之力,送鱼之乐下去陪你。”

他看着鞠成安灯尽油枯挣扎之势渐渐颓唐。喃喃念着忏业经文:“滞魄孤魂终归九泉。火医沉清暑,剑树化金莲。铁城开黑环,苦楚免钟研。地藏冥府十王慈悲,愿开赦救赎,征引亡魂领过优婆罗汤,早登西方乐天。”

裴嫣喃喃念完,舒一口气闭眸养神。深重石狱寂若死灰显出凝滞一般的安静。极静生动反倒能够听见狭窄高耸石墙上松火不住噼啪炸响。何处水滴滴答宛若转弦,絮絮枯燥却又绵长不绝。

于巨大的极静的阴森而空旷的牢狱深处,有弓弦慢慢绞紧。粗砺兽筋绞缠钢箭不断发出同样沉闷而单调的嘎吱嘎吱声音。

嘎吱声音倏然一停,弓弩绷劲一松发出铮然颤音,飞蝗短箭自大牢天窗倏然射至。

裴嫣愕然抬头。他反应不及遽尔抬臂一挡。尖锐短箭飕的刺穿丝绸官袖钉入他手臂。

银线闪烁诡异光芒,将裴嫣手臂向上一扯。裴嫣痛呼一声发现那却不是短箭,而是一柄柄以坚韧银丝锁住的钢镖,倒刺如钩霎时间钻入血肉,银线拉力将他带的身形一歪。

更多钢镖势如流星闪电,破空嘶然激飞而至不断钉入石墙。

银线密如蛛网遍布牢室。裴嫣心中大骇拔出匕首砍断银线,肌肉撕裂使他痛楚不堪。裴嫣慌忙退入墙角,大喊一声:“有刺客!”

刑部大狱外已现异状。刀枪剑戟哐啷接连出鞘,无数侍卫高声呼喝:“有刺客!”“箭从北边而来!”“速去禀报崔大人!”

殷商高呼:“刑部听我号令,即刻前往北殿捉拿钦犯!”

钢弦再度绞紧。钢镖从不知名暗处再度划破清冽晚风,如同脱缰野马突然而至。

骤然响起的沉重脚步声掩住了这种声响,仿佛黑暗地狱大门坍塌洞开,涌入一线光明。转瞬有侍卫抢到牢中。

裴嫣喊道:“快来救我!”

那侍卫并不答言就地一滚。腰中软剑荡开千道瀑布幻影花开,刀箭相格火星溅落已将无数尖利银线全数斩断!

裴嫣目中惊恐。那人剑眸晦暗摄人心魄。他利落起身剑刃如灵蛇一抖,已将鞠成安面上牛皮细纸碎成齑粉。

鞠成安身躯僵直毫无反应。

裴嫣瞳孔剧颤立时向门外扑去。鱼之乐身着侍卫服饰,旋身一个箭步抢到裴嫣身后。软剑飕然一掠卷缠住了他右手腕,生生将裴嫣扯回身前。

裴嫣疼的面容扭曲。低呼一声:“果然是你!”

侍卫脚步声哄乱响起,已到牢中接应。侍卫见裴嫣手臂受伤身侧有人搀扶,纷纷道:“大人!可曾见到刺客!”

剑刃猛力收紧。他若稍有迟疑便有可能被斩断手腕。裴嫣急道:“鞠将军已经中箭身亡!此处由本官看守不需理会,尔等立即前去捉拿刺客!”

他手臂流血湿透衣袍神情急切。侍卫纷纷应是立即退出大牢。

……

月上梢头婆娑浮影满地。崔灵襄独自前往退思堂。月光悄然尾随他颀长清瘦身躯,天地静谧孤独如常。

刑部换防岗哨不时来回穿梭,见到他只远远示意并不敢近前打扰。

崔灵襄站在花池一侧树影中,默然看着湖中弯月如勾。池水淡青浅赭轻轻荡漾在他脚下。

湖心坐落小亭,与他寂寞呼应。

崔灵襄向来恪守刑官戒律。他行动举止都遵循贵族礼法规范,他是清河崔家的骄傲与不可企及的高度。

他出身豪奢,功名利禄、钱财富贵难动铁硬心肠,更难为人蒙蔽利用,自可做到洁身自好。他谋划策略,教化民众,禁止奸邪,一切作法皆斯文有礼。

皇帝赏识他性格手段,曾为他挥毫八个字:操守端严,器重如锋。

崔灵襄遥遥看着戒备森严的刑部重狱。灯火辉煌映亮屋檐一角,如同映照另一个火红的炼狱。

崔灵襄自问不是酷吏。他游走唐律刑法与帝皇心术之间,却不必作为棋子得罪朝野。张汤来俊臣之流,自有那性格狷介自恃清高睚眦必报的贫寒书生担当。他审时度势藏敛锋芒,少年得志一路扶摇直上,他却愈发沉稳成熟。是以深受皇帝倚重。

器重如锋这四个字,实至名归。

崔灵襄恍然有所失,心思泛起层层涟漪。他拾阶而上登上了湖中小亭。亭中亦有侍卫把守,见他前来便踏前一步抱拳施礼。

崔灵襄温声道:“不必多礼,退下罢。本官想自己坐一会。”

那侍卫低声应是,匆匆行至他身旁。突地左手一抬捂住他口唇,将崔灵襄向后一推就压到了亭柱一侧。

崔灵襄踉跄稳住身形,眼神一厉便待张口斥责。那人面对月光笑意浪荡。面目英俊孔武有力,赫然便是鱼之乐!

崔灵襄气息猛滞紧紧抿住嘴唇。面色顿时苍白。鱼之乐身着刑部侍卫服饰,大喇喇站在后堂如入无人之境。刑部铁桶合围,这人是什么时候潜入的!

崔灵襄心智深沉脑中闪过无数狠辣主意。他阴骛盯着一脸笑意的鱼之乐。

鱼之乐一手捂住他嘴唇一手搂过了他的腰,将他箍在怀中。低笑道:“没想到,竟然在此处见到你。”

他试探道:“我放手。你——别喊,好不好。”

崔灵襄眼中锋芒一敛神色平静。他沉默站立不置可否。

鱼之乐缓缓放下左手却并未松开怀抱。仍旧与他近在咫尺视线交缠。呼吸可闻。

鱼之乐受不住他冷漠视线几可穿透人心。嗫喏道:“我没有杀人。只是随手敲昏了一个侍卫,站在这里等机会潜到狱中。没想到……竟然等到了你。”

崔灵襄声音平缓:“放开本官。”

鱼之乐温热呼吸喷在他颈侧。笑道:“怎舍得。刑部侍卫太多,我好容易觑了空子才溜进来。你该不会真的想抓我罢。”

崔灵襄生性淡漠,极少与人挨得如此之近。他难耐心中反感,冷冷道:“若你劫狱,本官定然秉公执法,绝不会徇私包庇。”

鱼之乐目光闪亮,化为一泓春水。这种淫邪眼光看的崔灵襄简直要怒火焚烧。

鱼之乐忽然道:“我与他……没什么的。”

这个他说的含糊不已指向不明。崔灵襄不愿多想亦不愿与他多有纠葛,低低道:“放开本官。”

鱼之乐手脚并用反倒将他牢牢搂住,笑道:“你便是现在把我抓进大牢,先斩后奏我也心甘情愿。天赐这样好机会,容我先亲热片刻好不好。”

崔灵襄长眉一皱向外挣扎。

鱼之乐低声道:“我来救他,是因为他是我兄弟。你若杀我我也认了。若是我能逃出去,你可愿去北疆?我薄有家财,买了一个小院子。有一天你若是不想做官,或者你想出门游历,到我那里去好不好。我等着你。”

这厮一旦脱离崇文馆便又回到了那番泼皮浪荡的风流饥色之态。他喃喃低语像是在与情人一诉衷肠。情真意切倒令人真假难辨。

崔灵襄千算万算算不到此人不急着去劫狱,反而大言不惭将他制于掌中行这轻薄之举。

鱼之乐侧脸轻柔摩挲他脸庞,如同痴迷尊崇上古的美玉,说道:“我家里还有条狗,还有两架好葡萄。狗很乖,葡萄是我特意从栗特族中寻的好品种,你若愿意,我等着你秋天来酿酒。”

崔灵襄面皮腾地烧将上来。这泼皮无赖泼天胆子竟然打主意到了他身上!这流氓手脚不停嘴里胡言乱语,他眼神不正气息紊乱,他说的话,这等可恨可恶!

他是刑官不善言辞,他心思缜密然而在这厮颠三倒四的大胆表白中丢盔弃甲。怔了半天也不知该在这种环境下如何施展疾言厉色震慑人心。

崔灵襄挣扎了半天也没能逃脱这武将的钳制,怒道:“放开——放开本官。”

鱼之乐说了半晌只听他来来回回一句放开本官。他看他双眸低垂脸色绯红,暗自壮了壮胆,在他紧抿的唇上,轻轻一吻。

仿若火树银花漫天迸散,玉液琼浆倒入喉中,那瞬间的温柔滋味如此销魂夺魄!

崔灵襄抬手就给他一掌。声音清脆毫不留情。

鱼之乐被这一耳光打得一怔。眼中霎时涌上委屈神色。他说道:“明明是你先勾引我的。”

崔灵襄登时大怒。这厮颠倒黑白不分是非,口出狂言竟然说他勾引他!

崔灵襄心中冰凉气的手指发抖,他钢牙咬碎恨不得就此昏晕。颤抖了半晌咬牙迸出一句:“你胡说!”

鱼之乐目含掠夺之色,像饿狼一般看他半晌,忽然再次吻住了他的唇。

崔灵襄再次抬手狠狠又是一掌扇过他脸庞。

鱼之乐彻底被打的清醒。他看着崔灵襄眼中流露厌恶神情震怒,若有一把剑怕是当场就要搠他一剑罢。

鱼之乐后退一步松开双手,说道:“对不起。是末将唐突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崔灵襄挣扎之际官袍衣领歪斜。他伸手想要理顺衣衫却手指颤抖怎么也扣不住衣扣,震怒迷蒙中听他又在说什么恕罪之言,还摆出一副天大委屈一人承担的悲苦模样,顿时气到须发倒竖钢牙紧咬。

鱼之乐见他勃然变色完全不同往常刚劲守礼风轻云淡的模样,也有些后悔,伸出手替他整理官袍。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只是一见到你,有些太高兴……”

他一言未尽,从崔灵襄脖颈中拉出一条丝绦,小小一枚青鱼玉坠滑落在外。

鱼之乐倏然睁大双眸!这青鱼玉坠——是他送给他的礼物!

鱼之乐欣喜若狂又有无数疑惑涌上心头,说道:“我以为你早就扔了!原来你一直戴着!可是——可是为什么?”

他看到崔灵襄冰冷双眼不明所以恍恍然住了嘴。

崔灵襄勉力站起神色威严。他恢复了往日肃穆沉重气势。冷冷喝道:“立即滚出刑部!否则本官定命左右侍卫将你押入大牢!”

鱼之乐抱头鼠窜。他连滚带爬窜下台阶,又跌跌撞撞走回来,道:“我去了。”

崔灵襄道:“本官执掌律法,当使刑狱公平决断。你若知法犯法,则本官循律定罪,铲邪室欲,绝不宽宥。”

鱼之乐低声道:“我知道。”

他跪在他身侧,在他手上轻轻吻了一吻,竟然嗓子都颤抖了,胡乱说着“你等着,我很高兴——”一类的昏话,然后便惶急离去。

崔灵襄呼吸不定狼狈坐在亭中。黑暗如水可令他心神镇定平复心潮。这番巧遇真是诡异不堪令他所料未及。

片刻牢狱附近喧哗骤起。侍卫首领疾步赶来,禀道:“大人!有刺客夜闯大牢,鞠将军伤势沉重可能已经遇害!右卫大将军正从城东赶来!请大人即刻移步前殿!”

崔灵襄心中霍然一惊。他不动声色转首看向刑部大狱。心中默默权衡思量。良久才道:“派人守住大牢不可私纵刺客。你们且去。本官——稍后即到。”

侍卫首领转身领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