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义绝

“今夜本将来替天行道——呸!抢牛羊。馋得不行。这是谁?”

“叫什么名字?室韦人?怎的独自一人在汗王帐中?是男宠?”

“来,让爷先宠宠你。”

“给我唱个歌听。”

“我做了你们的可汗,铁矛多如森林,野马在猎场奔驰。

天狼是我们的福兆,蓝天作庐帐,太阳是我们的旗帜。

你们拿起弓盾和盾牌,我将用火焰的剑劈开大地……”

“赌了!押这小哥,这是草原来的可汗!看这张脸!端的英俊帅气。——开大!大!”

“喜欢喝酒么?喝!不识抬举!喝了,我就念诗给你听。长相思,在长安……”

“别再跟着我了。你都跟了我三天了。”

“末将……身犯军法,还请将军切勿留情,施以棍刑……”

“我不许你去。”

“我救了你……两次。”

“我们回北疆吧。以前的日子,多么快活。”

“你想不到我要的是什么吗?你想要的,是别人的心。我想要的,是你的心。你能不能给我?”

“那晚——你是为了救我,是不是?”

“你若负我,我要你纳命来赔。”

“……对不起。”

“无妨。与你无关。”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暴雨雷鸣。

鞠成安站立幽暗山林。站在鱼之乐与突厥人之间,沉默无言。他身后数百黑衣铁骑,威风凛凛强兵环伺,俱是精壮大汉。高鼻深目不是中原之人。

鞠成安目光凝滞面容凄凉。

鱼之乐软剑出鞘,嘶吼道:“鞠成安!你若踏前一步,我必要杀了你!鞠成安,你给我回来!”

他声音嘶哑濒临绝望。

祖毒王皱眉,冷道:“走罢。再晚一步皇帝侍卫赶上来,脱身就难了。”

鞠成安仰首看着他。低声应是。

鱼之乐长剑一抖,说道:“你们想走,没那么容易。”

鞠成安忽然踏前几步,四周刀剑唰然出鞘。

他眼神恳切,映照剑刃冰冷寒光。他低声说:“鱼之乐,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长安。”

鱼之乐怔在当场。

鞠成安声音狂热,道:“你答应过我。要跟我回北疆,终其一生,都不再到这里。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我们走吧。”

鱼之乐眼光寒凉。他在草原边疆,荒漠戈壁,与他一同作战。他与他摔跤骑马,肆意杀敌,驰骋无边山林。他在沙海之中,身躯柔韧逢迎他的狂热,一吻定情。他委身于他从不掩盖那一腔爱意。鱼之乐有无数情人一夜之欢他一笑了之。他等他回头,他等他归心。他对鱼之乐而言,是同袍,是情人,也是生死之交。

他们同赴生死,不离不弃。

鱼之乐嘴唇微动。

鞠成安遥遥伸手,道:“我们可以回草原,可以像以前一样。我以前都陪着你呆在朔方。现在轮到你陪着我。跟我走吧。”

他脸上笑容英俊热烈。眼中迸发希望光芒,这光芒在黑暗雨夜中如此明亮,霎那间盖过世间最刺眼锐利的阳光。

鱼之乐沉默看着他。左手自马背上取下箭壶,搭箭开弓,一箭直取他胸口。

箭芒射穿雨幕凌厉而来。

祖毒王面无表情,倏然一箭将其击飞。

鞠成安恍若未觉,他固执伸手看向鱼之乐。眼神决烈犹自微笑。泪水滚热混合冰凉雨水流淌在他脸上,没有一个人看得出。

鱼之乐嘴唇微动,慢慢说了一句话。隔着深沉雨幕,隔着过往尘埃,他一瞬间读懂了鱼之乐的唇语。

鱼之乐说:“我们,是敌人。”

他们是同袍,是情人。然而他更是大唐臣子,是折冲府左威卫凌朝木麾下,中郎将鱼之乐。他捍卫边疆子民平安生活,而他,则是袭击边城,祸患百姓,是斩掉稚童头颅,强奸妇女,以兄弟头骨作酒器,迫使平凡百姓为奴为婢的异族王子。

他二人,中间隔着一座天堑,名叫仇恨。

慕容率数十亲兵已然追至。

他翻身下马,吼道:“怎么还不逃?北殿军到了!”

鱼之乐看了看他,又看看鞠成安,自嘲道:“看看我们的兄弟,他是……祖毒王的儿子。”

慕容道:“你说——你说什么?!”

慕容双眼赤红,看着四处黑衣铁骑心中顿时明白过来。他抽出陌刀,喝道:“洛阳一战还没过瘾,今天爷就杀了你们,祭我军中兄弟!”

双方刀兵相见,再无转圜。

鱼之乐默然低头。

他想说,杀。

但他干涩开口难发一言。慕容怒发冲冠眼角俱红。军中上下与鞠成安战场厮杀,视他为兄弟。从未想过过命的弟兄有朝一日亦会叛变,他岂止叛变,他根本就是奸细。他利用所有人的信任和感情,这样畜生,有何资格与面目,活在煌煌人世间!

慕容暴喝一声:“铁勒九姓扰我边疆,杀我百姓,更曾经驱赶手无寸铁之人引出狼群!众将士!为我们无辜死去的大唐百姓,为我们战死沙场的诸位兄弟,杀!”

他一瞬间激起无边杀意,数十兵士刀剑在手气势迫人。暴喝道:“为我大唐——杀!”

慕容一马当先冲至鞠成安面前。草原之狼绝非浪得虚名,人人骁勇善战蛮勇无双。呼啸声四起,战阵瞬间布成铜墙铁壁,彼此撕扯成一团。

昔日同袍,都曾经刀头舐血互为抵牾。今日反目,刀剑相向便是生死之战。

慕容挥刀直取鞠成安项上人头。

鞠成安脚下诡异一滑躲过刀锋,双手一拉一架,侧身卸掉慕容右臂之力。慕容惊愣之间撞向另一名黑衣铁骑刀尖。鞠成安扳著他肩头向后一带。刀尖斜劈,将他前衫割碎。

他救了他一命——慕容顿时大怒!

鞠成安却已走远。他擅长贴身游斗,瞬间闪过身周混战的数十名兵士,向着鱼之乐方向冲去。

鱼之乐咬牙,眼中重重杀机。他横搭钢箭毫不留情,当胸便是一箭。

祖毒王怒喝道:“糊涂!”

他见鞠成安眼神痴迷意态疯癫,心中又疼又恨。他见鱼之乐眼神狠毒开箭射杀不念旧情,一颗心直坠寒冰雪窖。

慕容亦是大骇!他心中对鞠成安惺惺相惜并不想害他性命。他怒骂出声只是为逼他快走,唯有鱼之乐不发一言显是动了杀念,要当场置他死地。

长箭逼近鞠成安身前。他身后黑衣刺客顿时呼喝,异域口音夹杂生硬官话。祖毒王瞬间开弓,流星逐月劈开箭心,激射至鱼之乐马蹄之下,射入泥土,箭簇犹自嗡嗡震响。

高下立判。

鱼之乐第二箭势如离铉倏然尾随而至。组毒王冷冷一笑,挽弓射箭。鱼之乐之流不在他眼中。他箭法无双百丈之外取人性命从不落空。

鞠成安变拳为掌,身形侧转,斜砍身前士兵后颈,将他砍晕在地。他躲过身后无数刀剑,有士兵趁他无暇分身提剑偷袭。长剑无声无息直奔后心。鞠成安身形硬生生半向后仰,曲指弹他手腕,那士兵右手一麻,被他夺过长剑。

那一招行云流水快如闪电,原本与他心上人练习过数百次。

他持剑而立,站定鱼之乐面前。

他身上伤痕累累,双腕狰狞斑斑血迹,衣衫破烂不堪,面色阴郁夹杂伤痛,然而一路缠斗却未曾伤害一人性命。

他只为鱼之乐一人而来。

鞠成安丝毫不顾刀剑凛冽已到脑后。他哀求道:“跟我回去吧。我们回草原好不好。”

鱼之乐左手猛然挥刀横劈他脖颈。

鞠成安目光呆滞看他手起刀落。他不躲不避,反而又向前踏上一步。他眼中都是无尽痛楚,说道:“阿乐……”

鱼之乐收住身形刀势已老。他剧烈喘息,仿佛可平复心痛创伤。他退后几步反手转刀割裂袍袖。沉声吼道:“滚!给我滚!以前所有事是鱼之乐有眼无珠,我自认倒霉!今日割袍断义留你一命!他日沙场相见,你我便是死敌!我们过往一笔勾销!这一辈子,都别让我再见到你!”

鞠成安握住他胳膊,已然泣不成声。哭道:“是我错了。但是从头到尾,我没有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害过你。鱼之乐,你别这样,别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鱼之乐倒转刀柄抵住他胸膛,将他向后推了一个趔趄。

鱼之乐冷道:“你若真是祖毒王的儿子,就不要让我看不起你。为你我留些颜面。快走!”

他刚才看着鞠成安手段越看越心惊。鞠成安隐藏实力从未有这般高超武艺。

他到底,隐瞒了他多少?!

他反手掷出长刀将逼近鞠成安的一名士兵砸的两眼一翻当场昏晕。他扔掉手中长刀转身便走。

鞠成安眼中伤痛身体颤抖。生不如死,死亦不如心爱之人,口口声声说今生再也不要见他。

钢箭声息全无,仅有漆黑箭头闪烁过一丝诡异光芒,掠过混战诸人奔向鱼之乐。

鱼之乐根本无暇顾及。他听闻身后惊呼愕然回首。鞠成安抢前一步,左腿侧踹鱼之乐腿弯。鱼之乐身形瞬间一歪。

鞠成安从身后将鱼之乐死死拥在怀中。长箭贯穿他肩膀。血液和着雨水顿时湿透衣裳。

鞠成安未曾觉察疼痛,他挣扎抱着鱼之乐,拼尽力气在鱼之乐脸颊轻轻一吻。

仿佛这一吻,已耗尽他一生力气。

他眼泪迷蒙,喃喃道:“我又……救了你一命。”

组毒王垂手收弓,冷冷道:“没用的东西。将他捆回来。我们立即走。”

一干黑衣刺客将鞠成安抢到马上。

鞠成安痴傻了一般,固执地看向鱼之乐。

他一路损兵折将,一路丢盔弃甲,数百位草原男儿为救他出城以身填命,而他且战且退,都不过为的是他在等的一个人。

鱼之乐呆立当场。鞠成安疯狂而痴情的眼神灼热如斯,令他心底疼痛又胆战心惊。

这债上加债,何时是个头。

他方才恍恍惚惚之间,问曾经的少年偏将,自己的情人。他说:“你到底是谁?”

鞠成安回答:“突厥,阿史那猎炎霆。”

猎炎霆。名动边疆又迅疾消失的草原战神。整个折冲府曾经畏如虎狼的强劲对手,原来,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崎岖山路旗帜被雨水打湿。韦三绝率领铁甲精兵追赶而至。

空旷山林只有鱼之乐盘膝坐在雨水泥地。长刀拄在身侧。

雨水浸湿甲胄。浸湿鱼之乐双眼。

韦三绝沉默看着一地狼藉,说道:“你为何不逃?”

鱼之乐毫无反应。

韦三绝冷冷道:“算你聪明,不肯株连他人。今晚你私开城门,劫持死囚。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逃回朔方又能如何。若是陛下倒下圣旨,再抓你易如反掌。凌朝暮想必还不敢抗旨,背一个逆君叛乱的罪名。”

鱼之乐仍旧沉默。

韦三绝沉吟片刻,道:“来人,将鱼之乐拿下。”

北殿军一拥而上,将鱼之乐锁拿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