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梦经年迷津渡。归途难寻。
长安六月落地成雨,刑部大牢历时年久,潮湿青苔层层覆盖囚狱。石壁一角水珠绵长滴落,混合冷厉血腥气息,令人于昏晕中亦觉得烦躁不堪。
他在幽冥迷雾中荒芜择路,水声淅沥,雾中隐约现出李元雍身影,他漠然站在一旁看着他。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无法碰触。
俄而一箭射至直刺胸膛。他听见他说:“若要死,便死在一处吧。”
隔着雨幕他跪在含元殿前,看着他龙袍加身容颜俊秀如天神降临。世间万物匍匐跪倒在他的脚下。
他听见他声音疲惫:“鱼之乐,你到底有没有心?”
鱼之乐声音细如蚊呐:“我有的。”
李元雍孤坐高处,等了片刻已然失望。他说道:“渭河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而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鱼之乐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难成语。他的面容依偎在他手掌上,又宛若阻隔九天,他看见李元雍转身进了大明宫。高阁明楼耸峙百尺,一重一重向阴霾天际绵延开去。终于不见。
鱼之乐再次睁眼。
他后背满布冷汗,伤口流脓肿痛如同烈焰舔舐。肌肉骨骼好似都被刀剑挑断,架在火上,一遍又一遍的炙烤他的魂魄,将他一颗心都烧成灰烬,散在冥河波涛中。
鱼之乐喉头低涌一阵嘶哑的咳嗽。他抬眸茫然打量四周环境。这牢房单门僻户深居黑暗牢狱之内。
鱼之乐嘴角慢慢溢上一丝苦笑——故地重游令人心生感慨,这牢房他曾来过。第一次是为触怒温王,第二次是探望驸马。昔日郭青麟奄奄待毙,曾笑道:“有一日,你殿前侯说不得……也如我一般躺在这里。只是……不知道到那时候,会不会有人请你喝一杯酒。”
如今第三次入彀,正应了郭青麟说的嘲笑之言,竟一语成谶。岂非宿命。
鱼之乐慢慢支撑坐起身。他身上伤口青紫犹有血迹不断渗透,但并不像那等蓬头垢面的肮脏囚徒,衣衫已换,还算干净。
鱼之乐咳嗽一阵,慢慢伸手接住冰冷水滴。说道:“我睡了多久。”
崔灵襄负手站在甬道阴影中,说道:“两日两夜。”
鱼之乐低声嗯了一声。又道:“广平王——找到没有?”
粗重黑铁门栏阻挡视线。崔灵襄道:“长安盘根错节,他如鱼归大海,急切之间,难以搜寻。”
鱼之乐不再说话。崔灵襄亦是沉默无言,两人一坐一站,唯有枯燥水滴滴答不绝。
鱼之乐慢慢挪动。粗重铁链将他拷在囚室一角,他走到木桌旁便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鱼之乐晃晃手腕,指尖仅能触到木桌一侧铁链已经绷紧,与桌上酒瓶距离甚远。鱼之乐呵呵苦笑道:“何必这样。我不会逃的。”
崔灵襄道:“刑部、大理寺羁押死囚循同旧例,手脚均需夹上镣铐。”
桌上有一瓶酒。鱼之乐喉中饥渴难耐,贪婪看着却无计可施。
崔灵襄声音柔和道:“鞠成安到底是何人?你为何舍生忘死,也要力保他逃出生天?”
鱼之乐冷不防他发问,唇角又泛起苦笑,沉默不言。
崔灵襄道:“此处不比含元殿。温王为免旁人羞辱你,宁肯亲手打死你。而刑部七十九道刑罚一一施展,便是神仙过了刑堂也酷烈难忍。更能让你魂飞魄散。”
鱼之乐缩回原地,说道:“是我做错的事,我自然一人承担,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吧。”
崔灵襄心中泛过波澜,百般滋味掠过心头。终究没有在面上表露半分。他轻声道:“要杀要剐?随我的便?”
鱼之乐以手遮眼狼狈不堪。苦笑道:“是我不对,别逼我了。成么。”
崔灵襄伸手推开牢门。他身周有花木香气,清淡恬适。素来稳重自持的刑部尚书一展官袍,端坐在他身旁枯草上,直直看着他瑟缩双眼。
鱼之乐背靠石壁,心中戒备向后又缩了几寸。
牢内静谧无声。崔灵襄挽起长袖,修长手指抚过他脖颈红紫狰狞伤口。又掏出丝帕,轻轻擦拭他额头道道血痕。
鱼之乐自入京三番五次身陷危机,为救温王刀伤旧患累累相错。伤痂未收口便又添上新痕。比战场之上还惨不忍睹。
鱼之乐顿时愣怔。眨眨眼难以相信。
崔灵襄眸光低垂面色如常。说道:“当日为何不逃。”
鱼之乐呆愣看着他清俊面容,说道:“逃——逃不掉的。”
崔灵襄眸色深沉,道:“逃不掉?凌朝暮拥兵自重,朔方节度使又十分器重他。藩镇雄踞关外实为诸侯,谁能轻易动摇。难道你是——你是怕将温王牵涉其中?”
鱼之乐不妨被他揭穿心事,心中忧虑直如在明月下被人一览无余。
他看着崔灵襄清澈锐利双眼,君子坦荡自是无畏无惧。哪像他怀揣不可告人的心事,又畏首缩脚不肯管束自己情意,才造成今日覆水难收局面。
崔灵襄看他片刻,忽然又道:“还是你一人扛下罪名,为的是成全他人,以证明自己高风亮节?”
鱼之乐苦笑摇头:“唉。莫要这般讽刺我了。什么高风亮节什么春秋大义之类,我却不信。”
鱼之乐仰靠寒冷石壁。索性承认:“是。我只是为了他……我能逃到何处?回到北疆,陛下若要再将我捉拿归案,他再像今晚这样,万一陛下迁怒于他,我怎能心安?”
崔灵襄眸光晶莹,低声道:“这般说来,你求的不过是——一个心安?”
鱼之乐静默半晌,嘲道:“况且陛下也未必想要我活着。那也便就这样吧。生又何欢,死无可惧。”
崔灵襄不置可否,振衣起身。
崔灵襄说道:“如你真的生无可欢,死不足惧,今日教你再见一人。”
鱼之乐摆手道:“不必了。事到如今,我谁也不见才……”
浓重黑影中却又转出一人。身着宫禁内侍服饰手捧拂尘,目光老练中泄露一丝悲凉。正是秦无庸。
崔灵襄道:“秦总管若有事,不妨直言。”
秦无庸看着鱼之乐,心中亦有酸涩感慨。道:“殿前侯。咱家奉命,前来问殿前侯一句话。”
鱼之乐看见他亦有恍如隔世之感。他苦涩说道:“不知殿下……要问什么。”
秦无庸道:“殿下要问的是,那晚麟德殿中,你要救的,是鞠成安,还是本王——还是我?”
温王前思后想一缕思绪草蛇灰线,终有一天会想到那晚麟德殿中他的出现不是巧合。
只是他从来不问。是因为他笃信他的真心。如今他纠结这样一个模糊久远的问题,是不愿放手,还是心存期盼,要他一个承诺,就不管不顾为他再履险地?
“不知道我想要的人,会不会也属于我一人。”
“你能守我多久?”
“鱼之乐,我胆怯畏惧与你的离别……在我父亲墓前,你能不能答应我,有一日,回到长安陪着我,到我死为止?”
纵使死亡,又怎能停止思念之心。虽然远隔万山,但他不知道他从未离开过。然则情长恨短、缘起终会再散,又岂能为一己之私赌上他的前程性命,赌上他的雄心壮志?若能相守,谁会轻易放弃。而这么多的情与债,还到何时才有尽头?
从不知这样一个了断,终还是要由他亲口说出。
鱼之乐张口结舌,泪水顿时流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秦无庸等候良久已然不耐,诧异看着他。
鱼之乐眼中泪水滚滚而落,咬牙不发一言。
秦无庸心中焦急不住向他示意。他在等他说一句为的是温王。他岂不知温王一心一意从不更改。温王破釜沉舟在等他首肯,亦在等他回应。
他岂不知这一句回应可全了十分相思,两下衷肠。即使一句假话,也可以救他性命。
秦无庸额上汗水不住滴落。他十分无奈,低声催促道:“殿前侯快说呀!说一句咱家也好覆命,殿前侯难道不懂委婉曲从,难道不知殿下心意?”
他看一眼面色平和的崔灵襄。又道:“殿前侯——”
鱼之乐摇首不语。
秦无庸脸上满布失望之色,又道:“殿前侯,你这样一言不发——怎对得起殿下。”
鱼之乐双手掩住脸面。
秦无庸道:“你不说话,可是默认?”
鱼之乐仍是不答话。气氛尴尬。
秦无庸长叹一口气。转身而去,道:“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他的脚步空洞回荡重狱刑道之中。渐渐消失不闻。
崔灵襄始终看着鱼之乐。黑瞋瞋眼珠未有半分情绪流变。他低声道:“你不后悔么。”
鱼之乐经受不住心中创痛。声音渐低神智虚弱。他断断续续道:“有些事,没有办法去想会不会后悔。若去想,大概一早也就不会这样做了。有些人,等你也有喜欢的人……你就知道,这三个字,跟他是连比,都不能比的。”
牢内重又安静。崔灵襄枯立很久。他看着鱼之乐大汗漓淋眼角噙泪慢慢睡去。竟未曾等到鱼之乐再度醒转。
崔灵襄满腹心事散落繁杂,散在冰冷阴暗的空气中无迹可寻。唯有漆黑双眸透露些微隐伤。转瞬又不动声色恢复平常模样。
崔灵襄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亦仿佛是说给一室的寂静听。他慢慢道:“我怎会不知。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