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册封(中)

神策军传击金匮声连绵不绝响彻夜空。四方使臣、节度军镇、王侯贵戚皆冠冕绶带,自龙首原下的威严壮观巨大牌坊,逶迤行过丹凤门,穿越中书省、太庙,御史台、社稷坛下曲尺廊庑,按规制九步一叩,并最终等候含元殿之外,朝觐即将成为储君的温王。

李元雍沉默跪在甘露殿列祖列宗排位之下。他头上九龙藻井,木雕金龙怒目环睛,做势狰狞威猛。

礼部尚书并三寺九卿执十二镂锡,手捧和田青玉雕铸金沉香木托盘,上盛龙头结绶长靴,六冕五辂衮冕龙袍。站在李元雍对面。

礼官一句一句吟唱中书省所拟策文:“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承祧守器,继文统业。越我祖宗,克享天禄。奄宅九有,贻庆亿龄。肆予一人,序承丕构……”

他停顿片刻,等待李元雍领旨谢恩。

满庭沉默。众官员面面相觑,最后视线所归,凝聚李南瑾一人身上。

皇亲国戚,宗正寺卿,能名正言顺敦请储君就位者,惟他一人而已。

胡不归膝行至李元雍身后,头皮发麻仍奓着胆子说道:“殿下。请参叩圣躬,前去含元殿。”

李元雍目光下垂并不理睬。他面前摆放一尊龙泉青釉琮玉瓶,内盛骨灰,为錾陵中李愬恭仅存骨殖所化。

李南瑾暗叹一口气,半跪于地将李元雍扶住,低声说道:“殿下。西北有军报,殿前侯……已安然归到朔方军中。殿下不必担忧。还是与我前往含元殿,觐见陛下,以免误了良辰吉时。”

李元雍仍然不言不动,面无表情。

礼官无奈,只得继续念道:“同日册封秘书丞王亶嫡女为皇太子妃。王氏女琬,族茂冠冕,庆成礼训,贞顺自然,言容有则,作合春宫。实协三善,曰嫔守器,式昌万叶,备兹令典,仰惟国章,是用命立为皇太子妃。往钦哉,其光膺命,可不慎欤。”

王琬凤冠霞帔跪在李元雍身后,洁白额前贴梅花妆,簪珥饰黄金龙首口衔白珠,华丽垂于发髻之两侧。她面色平常似是于己无关。礼官念毕贺词,她即叩首道:“臣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弗高缓步踏入甘露殿。众官员纷纷与他见礼,赵弗高并不搭理,一径走到李元雍身侧。

赵弗高声音低沉苍老,说道:“殿下。陛下吩咐老奴前来,看殿下是否需要打点琐事。”

李元雍沉默。

赵弗高亦是沉默,片刻方道:“殿下。陛下本想亲自前来,只是身体孱弱不堪,连衣袍鞋履都需奴婢服侍,起行坐立均需内侍省在旁搀扶,是以未能前来,陛下深以为憾。”

他面容憔悴两鬓斑白,身形佝偻,他说道:“殿下。陛下目不能视物,口不能言,手臂早已无力,也不能写出一个字。然而陛下仍然拼尽全力,以指代笔,在老奴手掌写了一句话,命老奴转呈殿下。”

李元雍眉峰一动。

赵弗高老泪纵横,从他华贵襥衣宝相纹长袖滑落在地。赵弗高道:“殿下。陛下所写的是,此去一路多艰多难,请殿下谅解,陛下不能搀扶左右,护恃殿下了。”

赵弗高泣不成声,身体萎顿,慢慢跪倒在地,说道:“殿下!前尘往事均已云烟,与陛下是为不得已,与殿下,又有何辜?殿下,陛下唯一期盼的,是殿下能有禹汤之明,存黄老养性之福,做一个乾灵休德的英明圣君!”

李元雍眼中泪水长流,婆娑视线,不能自已。

满座官员均跪倒在地,齐声道:“殿下!”

李元雍声音干涩,半晌无言,终于说道:“臣——领旨谢恩。”

胡不归擦拭满头汗水,举目四顾不见太子詹事萧卷。他慢慢踱到大殿门前,见裴嫣衣袍朱紫,面容镇定调度东宫事宜。

今时不同往日。裴嫣一介白衣书生,贫寒庶子蛰伏数年,终于权势煊赫,位极人臣,为天下侧目。

胡不归亦不敢造次,他与裴嫣相识不过数面,却知晓他心地阴狠惯常笑里藏刀。胡不归低声道:“裴大人,可曾见到萧大人?”

裴嫣面容镇定心里却也暗自揣测萧卷去向。他身为股肱之臣,却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不知去往何处,实在令人生疑。

裴嫣冷冷道:“本官已着人前往明德殿催促萧大人。国舅先行陪伴殿下,不得有半分闪失。”

胡不归点头,转身回到大殿。

秦无庸站在一旁,惴惴道:“大人,未知萧大人……”

裴嫣面色一沉,心中思虑繁复缠绕,并不答言。

萧卷倒吸一口冷气,指尖轻捻,犹有未干一点墨迹。

柴卢立于廊下,手握刀柄,听得传击金匮、礼拜欢呼声如惊涛骇浪天震地骇。他心中惊扰,隔窗道:“大人。吉时已到,请大人末将前往含元殿……”

窗内人影轮廓随烛光单薄摇曳。萧卷忽然道:“传东宫命令,令北殿军开承天门、朱明门、肃章门,遣云羽卫、神策军包围承恩殿,未有诏令,任何人敢私纵进出者,杀无赦!”

他声音含冷峻之气,血腥之意。柴卢心中震惊,轻按机括,长刀半吐。他说道:“大人,可是此中生变?”

萧卷冷笑道:“无妨。你且去布置,本官就镇守在此,可保无虞。”

他声音越来越低杳不可闻:“本官倒是要看看,是你的手段通天,还是本官先行一着,让你全盘皆溃!”

柴卢动作迅速,即刻传命召军,将北方三宫庑殿包围的水泄不通。

萧卷始终静坐书桌之后,冷冷看着窗枢一角,有蜘蛛蛰伏等候猎物。

人人即是这蜘蛛,人心交错便成蛛网。

不知这蛛网,最终网住的会是谁?谁是谁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