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长夜

不几日果见掌殿宦官秦无庸派了小黄门前来崇文馆宣读旨意,将杜光嗣编入北殿军,负责上阳宫巡驻事务,众同僚一番恭贺,均是艳羡不已。

太子殿下并未与他见面,亦曾不加以声色。杜光嗣性本内敛言语罕少,忠于职守亦不与麟德殿外出身世家武将之门的北殿军士有任何交际。

太子夜不成眠,于龙案之后批阅奏章,常常忙到天亮。

上阳宫一草一木所有摆设均未被改动。锦裀被褥均是先帝所遗留。

太子神思困倦便斜倚榻上阖目小睡。从不用丹药提神,亦不再用熏香,唯独时令水果摆放御榻一侧,取其清淡芬芳而已。

殿中灯火通明,柴卢将军站在廊下面无表情,等闲人不敢靠近身。

太子帐前唯独秦无庸添灯加油,为太子磨墨整理书卷。杜光嗣持刀守在殿门左侧,深夜寂静,三人一言不发各司其职,似是极为默契。

杜光嗣偶然转眸看到沙漏将近,残夜即收。他眼锋掠过低首沉思手掌染墨的太子。外人说这位殿下未封太子之前极难伺候,做人阴狠一言不合即杖杀之。杜光嗣随侍日久也慢慢明白上阳宫中这位太子沉默寡言,对萧卷、裴嫣等一干群臣权贵既无温颜也不厚待,除却常来闲谈的国舅胡不归之外,对其他人默然以对。

太子常常独坐龙案一侧提笔出神。他写的手腕酸痛揉着筋骨,低低叹一口气。

秦无庸为太子揉捏右臂穴道。看着太子眼底有青色,迟疑道:“殿下,要不要去寝殿歇息?”

他拿捏到手臂位置李元雍皱眉低哼了一声,说道:“用力。”

秦无庸看太子眉毛紧拧反倒生了怯意。

杜光嗣看秦无庸又要垂泪惹得太子厌烦,时间长了约莫知道一二,说道:“殿下,末将颇知几个穴位,不如末将为殿下揉捏一番。”

李元雍愣怔一会,看杜光嗣神色羞赧。

杜光嗣见太子目光扫来立知失言,躬身施礼道:“末将唐突,请殿下恕罪。”

李元雍放下手中书卷,说道:“无妨。多谢。”

太子瘦的厉害。骨头咯手显出龙袍衣衫宽大。杜光嗣手下摁住几个穴位力道尽吐,武将手劲本来就大,果然李元雍身体颤抖一下,神情却轻松起来,说道:“好多了。当时孤在洛阳,右臂曾被一根箭划伤。”

杜光嗣道:“殿下幸甚。若此箭再偏三寸则右臂筋骨尽断,虽不影响写字做诗,但提重物则会手臂颤抖无力。”

李元雍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一箭那时本王……在马上。有一位将军替孤挡了那一箭,箭穿透了他右胁下甲胄,箭头钉入了孤的手臂。”

杜光嗣道:“那位将军赤胆忠肝,保护殿下理所当然。那位将军可曾伤及内脏?末将有家传金疮药……”

李元雍面色枯涩,道:“不必了。已经……不需要了。”

李元雍看他右手有一道狭长伤痕,说道:“你这是怎么伤的?”

杜光嗣道:“末将昔日驻守边关时,曾带军偷袭敌阵,路上与林中饿狼拼杀。”

李元雍若有所思,道:“那一定很疼吧。”

杜光嗣笑道:“疼也不过片刻。末将是武将,受伤是平常事。多少同袍在沙场上丢掉性命。比起那些尸骨无存死于狼吻的兄弟,末将岂能用幸运二字形容——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李元雍一瞬间捂住了胸口。

李元雍眉头紧皱良久才缓过气,说道:“没事。有时候会这样,过一会就好了。”

杜光嗣心中担忧,情急之下扶住了太子肩膀,将他半抱在怀中,道:“可要叫太医令前来诊治?”

李元雍灯下抬首看他侧脸。他与他隔得极近,看得见他眉毛刚直如刀,薄唇刀削。衣衫下身躯健遒,曾经历多少风刀霜剑。

太子忽然说道:“你来侍寝吧。”

他声音很低然则殿中三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杜光嗣脸色通红慌忙退后,单膝跪倒,说道:“末将——末将——”

李元雍自知失言。摆手道:“孤……孤口不择言。罢了,不为难你。你且退下吧。”

杜光嗣面红耳赤退回殿门一侧。冷风一扫觉出身上冷热交错,手紧紧握住了长刀。隔了片刻,灯下一张脸红的又似滴血。

门外喧哗骤起。

秦无庸低舒一口气立即起身走出殿外,一边说道:“老奴前去看看是何人在外喧哗。”

“站住——抬的是什么?”

小黄门跪倒在石阶之下,惶恐不安身体抖索道:“回禀大总管,崇文馆中卷轴繁多,这些经文被雨水浸泡想是没用,路总管命奴婢们回禀公公之后,在夺绿亭中将其焚烧。”

秦无庸随手抽过一卷卷轴,借着宫内火光,说道:“打开看看。”

这一看便有些魂飞魄散冷汗淋漓。他立即挥手道:“抬走抬走。烧的一张纸都不要剩。半点灰也不得抛洒,一定要埋到花园之下。”

小黄门趔趄站起,又说道:“日前有位将军,将一箱物件抬到崇文馆,说是殿下昔日旧物,自朔方军中长途运来,请殿下收检。”

秦无庸低声说道:“立即一并抬走。烧得灰都不要剩下。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