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奈何

李元雍已走出麟德殿,看秦无庸神色瞬间失态,又佯装平常,说道:“什么东西?拿来孤看。”

卷轴泛黄,是被连日阴雨浸湿已然字迹模糊。

然而那笔迹遒劲有力,转折之间大开大合,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那些笔画犹如一根一根从黑夜中射来的长剑,将他的心钉的千疮百孔。

那是他罚他写的经文,是他给他抄的经文。

—云何曼陀罗华?

—白圆华,同如风茄花。

—云何曼殊沙华?

—赤团华。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还有几张涂鸦画像,是他的侧脸,一举一动都栩栩如生。

他擅工笔,像是天生便会。

他将他画的十分滑稽。有几句脚注,俱是坏蛋狗王王八蛋之类。纸张早已有些破旧,有些模糊。可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似乎都记载着永难磨灭的思念。

李元雍怔怔开了片刻,声音哽咽,低声道:“抬到寝殿,放到孤的书房。”

众人领命而去。

李元雍提着那一卷卷轴,手指慢慢抚平卷轴褶皱,独自回到了寝殿中。

杜光嗣看他面容哀戚似是伤心之事。他不敢多言只能跟随在太子身后。

小黄门将三口黄金檀木大箱放在殿中,太子开箱看了片刻,亦不再顾及形象,靠着箱子坐在大殿中,一张张的看那卷轴、字画、经文。

他眼中缠绻深情自然流露,不加掩饰。

杜光嗣看着太子微笑,瞬间呆愣。他不知道原来不苟言笑的太子笑起来这般好看。他轻轻一笑仿佛染火枫林,琼壶歌月,长歌倚楼。

仿佛年年岁岁,花间月下,一樽美酒。仿佛水落红莲,月下清霜渐染群林,刹那间如逢神仙蹈履人间。

杜光嗣已然失神。

李元雍看着最后一口大箱,那箱子暗纹斑斑像是历经路途跌撞,棱角磕破木头沾染如同血一般的痕迹。

李元雍皱眉开了箱子。

那箱子堆积东西并不多,一套千疮百孔的盔甲,一条腰带,一柄失去了剑鞘的软剑,一条银白丝带,一个小小的金铃,一条粗糙的青鱼,还有一根牛皮长鞭。

李元雍手指颤抖站立不稳,像是被窒息一般紧紧握住箱盖,身形沉默站立当地,浑身僵硬。

他右臂颤抖,卷轴落在了那套破碎不堪全部是长枪窟窿火灼痕迹的盔甲旁。

太子不敢碰触那套盔甲。他手指慢慢提出了蹀躞银带。暗扣早已松动,被盔甲一挡瞬间滑开,一张染血的字条落了出来。那是一首诗歌。一首诗经里的短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那时他曾将这一首诗半真半假念给他听。那时他气得他无风而动,还命人持了廷杖毫不留情打了他一顿。

那时他赐给他许多珍宝。

那时他曾经挽了衣袖,手中提着狼毫一笔一笔写着世间最完美最珍贵的情意。那笔迹清丽端庄秀美,正是昔日温王殿下的亲笔。

如今血迹斑斑沾染的字体都看不清楚,然而他知道,他的至死不渝。

那情意连绵如潼关群山,阻隔他深藏心底的恐惧与怆伤。若是相思如鸩毒,他早已甘之如饴饮下了罢?

良久,太子殿下像是终于缓过气一般,他站起身,捂住胸口遽然倒在了圈椅之下。他长袖带翻了一干笔墨纸砚,哗啦啦坠落地面。

杜光嗣疾步上前,扶住了太子,急道:“殿下!殿下!”

李元雍清瘦手指死死握住了他的盔甲。他在无声的落泪。泪水滴滴涌落眼眶。他无神的茫然的看着他,唇色苍白颤抖,他张开唇,像是在无声的呼救。

一个连大声哭泣都不敢的太子。

杜光嗣看到这般几乎崩溃脆弱的太子殿下,他终于俯身跪在他身旁搂住他,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他单手替他擦着额上的冷汗,说道:“殿下没事。末将在此。殿下不要害怕,殿下……”

太子殿下忽然吻住了他的唇。

君臣有别,尊卑有别。他心中惊骇欲绝便欲伸手推开太子。

他心中脑中全是太子殿下方才一笑。

杜光嗣挣了片刻,心中有莫名情欲海一般涌上来。他闭上双眼,手掌卡住他的后脖颈,辗转反复,回应并加深了这个吻。

他将太子压到了身下,大不敬杀头抄家灭祖全然顾不得,只是在竭尽全力安慰这个被无形的痛疼折磨濒死的男人。

他索取他的吻。像是在索取生的力量。

他竭力控制节奏。身下李元雍身躯洁白面容艳丽。情潮将他扑倒,有灭顶的快感阵阵。

他轻轻扣住了他的手,十指温柔交错,像是熟谙已久的情人。

李元雍侧首看着他的手。默默一个吻落在了他的手背。

你会守着我吧。

臣万死不辞。

我很疼。

乖——一会就不疼了。

乖。我一会就去找你。

缘尽有时,我却希望未曾见过你。

我不能救他,亦不能杀他。

留全尸。

这一箱遗物,俱是来自京城,鱼将军视若珍宝,想必应该归还京城。

一首小诗,一条玉带。

至死珍藏。

愿以我的一生,成就你的霸图。最后以命换命,救你出这困局。

若不见,我会想你的。便是你要我的命,又有何干。

你到底有没有心。

你也会痛吧。

那套盔甲静静跌落在帐外。那上面全被长枪搠了无数个窟窿。暗紫血渍结成一片晕染其上。

鱼之乐,你自己心安,却留我一人受这千刀万剐之罪。

你成全自己……我也成全你。

他眼睛被覆盖住,一个清浅的吻落在他睫毛之上。

殿下,你美的……像是天上的神仙。

孤不是神仙。孤只是个凡人。挡不住生死,也挡不住仇恨。即使能够掌控着生离,也掌管不了死别。

杜光嗣起身为他清理。而后下床,仍旧沉默站在殿门处。

李元雍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仍旧看到那盔甲颓败在冰冷金砖之上。

终其一生,都逃不脱这等千刀万剐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