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登基(下)?结局

西北长空乌云泼墨如彩霞锦绣。

长安城华灯初上人声鼎沸,正是金秋佳节好时光。

萧卷独自站立于冷清的城墙堞楼。他背后是大明宫层层宫阙万千楼台,秋雨细如牛毫慢慢洒落,他负手远眺,见漫天云霞金乌西坠,江河如练层峦起伏,大好河山有无边壮丽风景。

李瑨岳缓步登上城楼。他身着粗布衣衫头戴一顶箬笠,如同独钓寒江雪的渔翁。

他站在萧卷身后,面上带笑而眼中全无笑意,静静垂眸,观看着城楼下无数欢腾黎民。

三公之首,重臣内辅,萧卷今日权势滔天不同往日。

萧卷回首轻扫一眼李瑨岳,不言不动淡然如常。

李瑨岳缓缓开口:“萧卷,本王答应过你,今日出长安。”

萧卷默然无语。

李瑨岳说道:“萧卷,你放虎归山,必不能瞒住所有人。你今日权势煊赫,门下皆是阿谀奉承之辈。想必政敌更多,等着将你扳倒的人,数不胜数。”

萧卷仍旧默然。

李瑨岳唇角噙笑眼中尽是讽刺之色,他道:“可笑第一个处心积虑的,就是你的同党,裴嫣。此人以退为进,进谏温王不任官职,反倒将你推到风口浪尖之地。他知道你的性格,谙熟你的脾性,深知你的身体不能劳累,撑不住多长时间。若你倒下他自可众望所归,无人敢提任何疑义。这份精明,无人可出其右。”

萧卷轻舒广袖繁缛冠带窸窣作响,沉默以对。

李瑨岳说:“温王甫一登基,陇右节度使左卫大将军郑可威就提兵五万直逼沙场,说是提防蛮夷实则狼子野心,要温王封赏。恐怕温王此时还未出制诰留台阁。他就争宠献媚,要大肆封赏他董家亲眷。”

李瑨岳满面讽刺,说道:“郑可威是你母舅族兄。这份嚣张气焰,当世无人敢认第二了罢。萧卷,你可知,今日京城为何无一人敢燃放烟花爆竹?”

萧卷冷淡看着秋雨长空。衣衫渐渐湿透。

李瑨岳目光满含嘲讽随之望向北方,他说:“那是因为,台州节度使萧志夔为庆贺你首登内阁权倾天下,将半个北地的烟花尽数买下,要在今夜祝贺你做个忠臣良相!好一个陇西望族,好一个忠贞满门!你萧家,打算在羽翼未丰之时就想与温王分庭抗礼吗?”

他并不称呼皇帝为皇帝。他称他仍旧是先皇赐给他的封号,温王。

萧卷不言不动,垂手而立面容藏在夜色之中。

李瑨岳道:“说什么中兴之主国之明君,说什么创万世伟业之先河,不过是瞒哄那愚昧的百姓罢了!内有权臣结党营私,外有回鹘贼心不死虎视眈眈,中原富饶之地豪强并立各方割据,国库亏空贪官污吏横行,尾大不掉,你且看看温王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

他长长叹一口气,说道:“中书省那帮贪腐无能之徒,写的锦绣文章。好一个敬天法祖!我父皇行事为人,与这四个字真是天大的讽刺!他将所有儿子赶出封地,不分嫡庶要立皇长孙为储君,更曾想瞒天过海逼我认李元雍为子,好为他登基扫清障碍,这就是帝王家!

“我名为封疆之臣实乃傀儡。父皇防我这等‘野心勃勃之人’如防虎狼。未奉诏不得进京是什么大事?若进长安诛杀无论又算得了什么?我进洛阳之前一直关闭在凉州,地势苦寒民风凉薄,古来难以驯化之地,我父皇曾亲言要我终老凉州不得入关,一旦染指江山就要我的性命!那又如何!他已经死了,我还活着!”

他一句话逼近一步,待说完已走到萧卷面前:“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萧卷面目清朗长眉入鬓,风流倜傥俊雅无双,依旧是当年踏马长安的探花郎。

李瑨岳认认真真看着萧卷,目光如刀一寸一寸掠过他静穆的眉眼,他在他耳边低语宛如情人的低喃:“萧卷,我不在意万民江山,我也不在意国家社稷。我在意的,是你。”

萧卷退无可退只能继续垂首而立,面无表情。

秋风猎猎吹动他二人袍带,满天星斗下万里城墙之上只有他二人比肩而立,烽火台上浓烟滚滚,零星火苗窜入夜空转瞬消弭,却照亮李瑨岳脸上狂热表情。

李瑨岳说道:“萧卷。我对你从未改变也不会改变。你只能属于我一人,也只能陪我到老。我不是李元雍,你也不是鱼之乐。记着你的诺言,你若敢踏出长安一步,我就让这天下生灵涂炭,让你的温王生不如死。”

“萧卷,好好做着你的忠臣良将!等到刀笔吏删减春秋,头一笔记得就是你萧卷为国为民,后世万年青史流传不绝,要让你活在忠臣录中!”

李瑨岳声音越来越低:“如今你可以武断专横,炙手可热,也可以权倾朝野,万人之上。但萧卷你要记得,一定给我好好活着,一定不要死。记着朝堂之上,臣工之中,皇帝所依仗的,惟你一人而已。记着本王的诺言,也只属于你活着的时候。”

萧卷听到此处,唇角微翘笑意盈盈,一瞬间如春花水月暖风拂过。

李瑨岳心中荡漾难以自已,他听见萧卷说:“我知道。我会牢牢记住的。”

秋雨静谧落英缤纷,悄然落在二人肩上。

李瑨岳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秋雨迷蒙的城墙之后。

萧卷眉头轻皱终于动容。他心中丘壑万千只为展平生抱负。他执着守候李元雍不仅仅是为皇帝之命,他情深似海但理智冷静超越常人。

他不是鱼之乐那般个性佶屈聱牙,亦不是裴嫣那般曲折隐晦。他知道审时度势顺水推舟,也深谙裴嫣性格短处,以弱势强懈其防备,最终借助裴嫣之力登上右相之位。

他不像最终辞官散游的崔灵襄那般恃才傲物,他性情刚硬姿态柔软,他深谙官场之道,也是个中翘楚。

他在众人的角逐与各怀鬼胎之中,最终踏上了权利的巅峰。

位极人臣之路,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走的这般艰难。

他萧卷要的,从来也不是一人,他要这天下,也要千秋万代都记住,他不仅能做忠臣良相辅佐帝王,他还是这开天辟地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帝王最倚重的人。

要做帝王最倚重而不可或缺的人,就一定要保证,帝王的敌人,好好活着!

萧卷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兔死狗烹这个道理!

萧卷伫立良久,他眼神沉郁神色平静,虽是满脸病容,却并非消沉萎靡之态。他从长袖中取出一张字条。

这是奉命前往大漠深腹的红黑团杀手寻路之时,自一个名叫郭子都的孩童手中,偶然得到的八个字。

斗柄西指,是为深秋。

那笔迹似曾相识与鱼之乐一脉相承。萧卷过目不忘博闻强记,曾见过类似笔迹,自认不可能认错。

萧卷一生背负诸多秘密。亦不惧怕再多背负几个。

有时候,秘密是一个人扭转杀局的最好的武器。

他需要一条真正的生路,而这条生路,永远不可能是广平王!

长安细雨蒙蒙,大漠戈壁却正是残阳如血,映照万里黄沙。狂风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萧卷将纸条撕碎,手掌伸开。碎纸被细雨吞噬,被秋风撕扯翻卷漫于长安的天空。

所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江湖路远来日方长,一切甫将开始。他怎么舍得去死。

没有杀掉他想要杀的人,没有斩草除根,没有实现他的胸怀抱负,他萧卷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去死。

萧卷从荷包中取出药丸,看也不看,同样将其抛洒在天空之中。

无数药丸坠落地面,随雨水而化。

有谁,会怀疑戒备一个时时濒临死地的人?

又有谁,面对一个虚弱不堪的病人,不会起轻敌之心怜悯之意?

萧卷一振长袖,亦慢步走下城墙。他只身单影走向阴雨连绵朦胧的大明宫,走向新任皇帝所居住的富丽堂皇的麟德殿。

他衣衫单薄袍履灌风,步伐稳健翩然若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