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晗如笑起来的时候,始终都是如沐春风,让谁都觉得她是一个好脾气的温婉美人,发自内心地想和她亲近、结识,但她若是露出淡漠神情的时候,也往往意味着她很不开心,不仅是这样,她说出的内容也会是一把锋利的刀,没有顾及地划向这里的每一个人。
赵晗如的心情确实很不好,心思敏锐的她早已发觉了这里的夫人们对于两人的看法十分不好,有的仅是从旗袍的角度去考虑,但还有一些却是从人的角度去着想,如果是在这之前,她还是要思虑一下,自己这么做是否会给郑皓轩带来什么不可避免的影响。
但当他在自己迈入别墅里的那一刻,在自己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让自己看着便好,她就知道,对于这里的一切,他也是极不满意的,或许是因为今夜无法结识真正的知己,亦或者是因为他和自己一样,排斥着这样一个没有真心可言的环境。
得到了郑皓轩的这句首肯,赵晗如的心里就有了某种支撑下去的信念,她低下头便看到了被韩芷蕙牵来的小曼妮,小曼妮也在看着她,眼里却是隐隐含着泪光,似是要哭了。
今日的小曼妮一如既往地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恰似那日初见她之时的模样,也是那般可怜,也是那般需要谁的关怀,她还只有五岁,正是一个孩子最为天真烂漫的年纪,然而这样的她却过早地明白了很多在她这个年纪绝不会清楚的真理,过早地见识了很多大人们的表里不一,这样的一个她,当真很像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太像了。
赵晗如忍不住便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小脸蛋,瞧着小曼妮果真落下了眼泪,眼里的怒火就无法停歇地流露了出来,她看着这里的每一个人,却是渐渐又露出了几分冷漠的笑容。
这一次,是谁都知道她很不开心,但他们却不会知道,她并不是单纯的小白兔,若是发了狠劲,可是要奋不顾身地咬人的,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言语之中也是诸多嘲讽的意味,道:“敢问夫人们,如今是什么时候?我说的并不是指针定格的是什么时间,而是如今是什么时代?还是腐朽地侵蚀着各位思想的清朝吗?不,是民国,是一切都在变新的民国。”
这样的话语,即使是重权在手的顾祈山,都不会在一个公开场合这般明确地说出口,更何况是这里的客商、商行之主、夫人们,他们连一个字都是不敢去提的,只因为这都是政治的禁忌,是谁都不可以越过的界限,没想到赵晗如竟说了出来,而且还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郑皓轩却是对她渐渐露出了几分笑容,也许在这里没有比他更了解她的心,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而她真正想要守护的是什么,是一颗无比纯真的心,也是一个永远不会放弃的执念,无论别人怎么去说,都不会轻易说不的所愿。
在这一点上,郑皓轩相信没有谁会比赵晗如更为勇敢,而赵晗如说了这些话语之后,看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脸色变了,还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自己,却丝毫都不曾有过退缩的意思,道:“你们一定会觉得,一个女子去评论这等就连男子都有些说不得的所言,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对吗?然而,为何不能这么认为,为何不能这么说呢?如果始终都停留在过去的思想,那么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是全新的,刺绣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她停顿了片刻,注视着自己的一双脚,还有自己裸露在外的一双白皙胳膊,道:“你们觉得我的脚不是所谓的三寸金莲,而身上的穿着也不是传统的袄裙,便是觉得我的思想过于低劣,甚至还说得上是一种道德败坏的象征吗?这样的思想,实在是有些可笑,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女子,一个连旗袍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还百般诋毁的女子,怎么称得上是摩登女性?你们口口声声说出的那些话语,斩钉截铁地说着要去改变,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些女子的脸色瞬间变得很是难看,更有一个女子用手指着她,便是一阵谩骂,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户人家小妾所生的孩子,凭什么趾高气扬地指责我们?我们出身名门,受的可是最为高等的教育,可没有你学得散漫,连一点基本的廉耻都不懂。出门在外,竟穿成这个样子,被那么多男人看着,难道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你不要告诉我,旗袍的做工有多么精致,我就是不喜欢这等狐媚子的装扮,谁会说不对呢?”
女子说得很气愤,脸上也是诸多愤怒的神情,待在她周围的女子连忙附和着她的所言继续说下去,靳昱看着这里又起了一阵波澜,却并没有过多制止的意思,他只是很想看看,赵晗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和招数,去应对她们这等迂腐的思想观念。
赵晗如听到这个女子这么说,极为平淡地哦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们为何会如此愤怒了,敢情是将我当成了假想敌,把我想象成了会将自己夫君抢过去的狐媚子。这种比喻,倒真是有趣,芷蕙姐,你说说看,她们这么想,是不是很有趣呢?”
韩芷蕙没有开口说话,赵晗如也没有让她有所反应,她只是走到了那幅“猫咪扑蝶”前,轻轻抚摸着上面的一针一线,越是这般认真,别人越是觉得这里莫名的压抑。
赵晗如收回了自己的手,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情,那是有关这幅绣品的故事,道:“在过去的印象里,刺绣只相当于一个女子必不可少的一项技艺,所谓的绣得好与不好,都不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关键的仅是会了,就这么简单。后来,会刺绣的女子越来越多,想要分出个高低矮瘦,便成了女子们最容易想到的事情。因此,她们开始钻研,如何绣才算是与众不同,但这个时候的她们仍是不知何谓不同,难道是其中的纹饰不同吗?那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只要另一个能看见,学会与之相同的同样纹饰,赶超上来的机会便不是没有可能。”
她环视着这里的每一个女子,瞧着她们依旧对她很是仇视的态度,却是不太理会地笑了笑,道:“于是,一场新的改革悄悄开始了,绣娘们分成了两种派系,一派的绣娘们仍然选用最为传统的工艺,绣着最为传统的单面绣,但另一派的绣娘们却拾起了老祖宗留下来的技艺,运用自己的一双巧手,绣出了曾一度稀缺的双面绣。双面绣出现了,单面绣就变得索然无味,可是,双面绣的技艺毕竟不是所有绣娘都能掌握的,因此,双面绣的流传性并没有如此广泛,只在一小地区,才得以呈现。只是,这故事还没有结束,毕竟,还没有说到双面异色绣呢。”
听这段故事十分在心的人并不算多,但能够听进去的人,可以悟出的真理也会很多,周福态虽然并不能悟出什么道理,却对这段故事很感兴趣,听着她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道:“郑少夫人,你怎么就不说下去了呢?我可是听得入了迷,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悟出双面异色绣的?毕竟,能够想到这一点的人,当真是不多的。”
赵晗如知道说这话的人是现如今还是在上海占有一席之地的周福态,对他略微施了一礼,道:“周先生说得很对,能够拥有双面绣的技艺,本就不是很多,而能够在此基础上再变化出新的品种,就更是难得。我之所以会这些,并不是因为我是独创,而纯粹是自己年少之时,耳濡目染才学到的本领。这不是我的,真正会此等技艺的人是我的娘亲,也是适才这位夫人嘴里所说的小妾。有着这样身份的女子,自然是会低人一等,但有着此等技艺的人,难道就不尊贵吗?她会了其他女子都不会的本领,做了其他女子都无法往前一步的举动,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难道不应该值得重视,难道不应该是沧海遗珠,受所有人的尊敬吗?”
她明白有些人并不会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便让郑皓轩取来了自己出门之前特意让他带过来的小包,打开看时便发现了一块做工精致的帕子,她将之取了过来,摊开给这里的每一个人看,道:“若是不相信,这便是事实,你们可以仔细看看,这上面的针法和这幅‘猫咪扑蝶u0027的绣品有何不同。我想,你们会得出一个答案,一个不能轻易忽视的结果。”
赵晗如的目光匆匆一转,很是大方地来到了适才恶言相向的女子面前,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了她,道:“就先从这位夫人开始吧,如果你觉得好,请说出你的理由,若是你觉得不好,也可以完全说出来。反正,对于说娘亲不好的一些人,我也不打算轻易放过,既然今天必然是要闹得不可开交,那就索性将话都一次性说开吧。希望你能直言相告,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