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宫到了。
老太太扶着周公公的手,慢慢从肩舆起身,文帝亦步亦趋跟在一旁。
这些年,母子两人稍有如此时刻,当然,更少的是两人几乎从未聊起过在司制局的染青。枫树落叶飘零,一片片或黄或红,踩在脚下嘎吱嘎吱,知道儿子心里此刻也是跌宕,老太太站定看向儿子:
“是。而且,是你强占她之后,她问的老身。”
“……”当时血气方刚所犯下的事,如今想来,文帝虽不后悔,在母亲面前还是有些羞赧:
“朕……当年是真喜欢她。”
老太太不置可否。
少顷,她恍若未听到,兀自继续:
“当时你贵为太子,你父皇龙体欠安,必须保证你的东宫之位,因此对外说染青蓄意钩引。得知下令诛杀所有伺候的人,染青来求,说是你……之后,她便问老身:皇后娘娘,奴婢衷心伺候您多年,从未行差踏错半步,您连奴婢的话都不信么?您还能信谁?”
眼前又浮现出昔日绮颜玉貌,文帝心中酸涩,驻足无言。
老太太见状又道:
“当时,老身告诉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我……谁都不信。”
“母后何须如此?”
文帝讪讪开口,“您对她有感情,心存柔善,朕知道,否则,也不至于独独留下她的性命这么多年,更不至于这么多年除开周公公,您身旁再无近侍宫婢,更不至于……让人钻了空子。朕昔日年少,不懂母后苦心……”
“苦不苦的,都过去了。”
摆摆手,老太太一步步走向台阶:
“今日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忆苦明志,意在提醒。回去吧,老身累了。”
“提醒……”
回去的路上,文帝仔细琢磨这两字。
途经椒房殿时,乍然琢磨出一身冷汗!
当年的母后是皇后,如今的窦氏何尝不是皇后?不凡死了,如果没有实证迟迟证明老二是凶手,焉知她不会以此作为交易换取楠庭顺利继位?楠庭资质是不错,然毕竟年轻,他斗得过根深蒂固的老二吗?
就算斗得过,他能保证以后外戚不干权吗?
更有甚者,不问世事的母后这是暗示务必揭开不凡之死的真相么?
如此,局势就会对老九有利!
看来她是真的想扶持老九啊,难道她不知老九……
越想越如坐针毡,文帝径直回到御书房,几经思索,连降三旨:
第一,夔王夫妇办事不利、忤逆犯上,暂革夔王一切职务,命夫妻二人幽闭思过。
第二,宋之堃陷害昀王,罪该万死,处极刑。
第三,经查,当日湖心岛乃禁军中诸人意图谋逆颠覆皇权,勾连处心积虑的宋之堃毒杀储君,命地方官将所有流放禁军悉数斩首示众,家人全部赶出京城,永世不得回!
三旨连发,风波迭起的京城又议论纷纷很久。
长日寂静的慈安宫,周公公小心搀着眉头紧锁的老太太在石子路上散步。
少顷,鸡皮鹤发的他斟酌轻问:
“老祖宗是不高兴皇上没对夔王府采取更严厉的措施么?”
“呵。”
按沈兮叮嘱,老太太穿着一双轻便软布鞋,石子硌脚的感觉从不习惯到习惯,走得挺稳当,“老二是皇后之子,又不声不吭拉拢那么多亲信,如若动作过急过猛,只怕遭来反噬,老身懂。只是没想到处置会如此之轻,革职思过?这算小惩大诫?”
“或许皇上是考虑到皇后心情……”
“什么考虑,他不过是……”
老太太嘴畔噙着了然浅笑,“儿大不由娘,夫强不由妻。当年立储,不凡身为嫡长子,背后又有窦氏一族倚靠,他没得选。如今大权在握,老二又犯下这等罪孽,他想立一个自己想要的储君。皇后支持太孙,老身锤打老九,他都不乐于见到。”
周公公沉吟慎言:
“老祖宗其实也是为大宋国运考虑,假以时日,皇上会明白。”
“他会吗?”
“若您实在不悦,老奴去提点几句?”
“不必。”
一条石子路走完又往回,映入眼帘的万物凋零让老太太颇有感触。
她摆手,爽利道:
“他不喜欢老九由来已久,除开老九从前那桩混账事,更多的是……老身这个儿子啊,不缺聪明才干,不缺手段警觉,唯独参不透情爱。正好也让老九多多历练,如果他在困境中还能走出一条阳关道,届时,无需老身多言,也非皇帝能够左右。”
“老祖宗对昀王……”周公公沉吟,“颇为青睐。”
“那孩子……”
诸多往事风云掠过心间,老太太在一棵依旧挺拔的松柏面前驻足,“活得透彻,但不冷硬,或许是像他娘吧。这样的人,一旦上位,于大宋是福气。对了,还有沈兮,小丫头聪慧伶俐,经常让老身想起自己年轻时。择个时间宣她进宫,陪老身说说话。”
彼时,老太太嘴里聪慧的沈兮,正当司不遇的面连连跺脚,泼辣叉腰大骂:
“昏庸!昏庸至极!”
等冷静下来,听过解释的她很快明白文帝此举绝非昏庸,是如履薄冰的权衡!
窦氏势大如虎。
说句难听的,司不凡死了,正好给他机会选出自己心仪的储君——
如果司不凡不死,他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至于老二夫妇,暂时蔫了。
后来如何,谁知道?
相比对他们的责罚之轻,对司不遇的安抚则更轻。
傍晚,沈兮气得连饭都没什么心情吃,听闻软禁解除的周谦正儿八经从前门来了!
他带来的勉强算好消息,说美美美重新开店,因为日前断货,如今不少贵女预购放订金,希望沈兮能够加紧制作。讲完,向来一入府就恨不得黏在如意院的人拱手告辞,匆匆走了。
一连几回都如此。
沈兮心细如发,在他第六回还打算匆匆告辞时将其拦住:
“不是说喜欢吃半夏包的白菜猪肉饺子?今天又包了,留下吃一碗?”
“不吃了,我还有事……”
“什么事?”沈兮挑下巴指向外面碎雪如玉屑,“天寒地冻,美美美每天准时打烊,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