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渐渐浓重,夏国惊涛城外的残云岛上空常年缭绕云雾似乎也被冬日里的寒冷微微冻结了几分,竟有了几分清晰之意。
由于云雾缭绕,又是一个独立的岛,残云岛上居民的生活十分闭塞,极少与外界交流,虽然残云岛隶属于夏国的地域,但是即使是夏国国主也无法控制这里的人们,这里也算是独立的一块地域。好在残云岛上居民心性纯朴保守,多年以来,从来都没有引起过夏国国主的注意。
蔚蓝色的海面在微风中泛起淡淡的波澜,银白色的沙滩触目柔软,若不是天气渐冷,倒是真的可以光着脚在上面好好玩耍一番。
海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远远看去,就像是父子两个,画面倒是颇为和谐。
身材高大的男子看上去已经有了一些年纪,脸上的纹路在海风的吹蚀下有了一些超越年龄的苍老感。他身上裹着兽皮缝制的粗陋皮衣,浓密的络腮胡子盖住了他大部分的脸,头上的头发杂乱不堪,四处支棱着,像一个舒适的鸟窝。可即使是这样邋遢的装扮,却在男子那双明亮坚毅的眼睛的衬托下显得整个人都有了一种英雄气概。
相比之下,身子小巧的那一个就整洁多了。孩子本就是个小小的个子,跟男子强壮的身体比起来更显得幼小。他穿着汉国王公贵族子弟平日里最喜爱的服饰,偏瘦的身体包裹在暗红色的狐皮大衣中,脑后一个精巧的白玉冠松松的绾着光滑乌黑的发丝,海边略微腥咸的海风将他的发尾吹向身后,卷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孩子微微将脸侧向男子,再开口说话前他停顿了十分长的时间作为前奏,所以听到他说话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只是那声音虽稚嫩却严肃得很,没想到用这样认真的态度说话的人,竟然只是个还完全算不上是少年的孩子:“罗叔,父亲大人已经下了命令,还望……罗叔多多帮衬才是。”
被称为罗叔的男子没有答话,一直望着海面,满眼的不屑和不安,脸上有些倔强,有些不甘心,不情愿的态度混乱融合,溢于言表,一双粗糙有力的拳头捏的紫红。
孩子并不着急,继续用不疾不徐的声音说道:“罗叔,当年你背叛了父亲大人,偷偷从牢里带走了一众叛徒离开汉阳,来到这千万里之外的残云岛,父亲大人知道这件事,却并没有赶尽杀绝,还留了你们十几条命,可谓是大恩大德。这十几条命,是不是是时候报答父亲大人的恩情了?”
罗叔眼中愤怒更盛,可是他的倔强有些许破碎瓦解的迹象,孩子冷酷的笑了,此行之前父亲大人变嘱咐过他,罗叔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血性汉子,但是,是人就会有弱点。罗叔最大的弱点便是当年跟着他逃跑的十几个兄弟,这些人当年在大牢中早已被严刑拷打,手腕脚腕均被挑断,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了。当年从大牢逃走的时候,完全是拼着一口气,不是生,就是死,但求痛快,却没想到罗叔真的能将他们全都救了出去。武艺全废,昔日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十几个汉子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值得骄傲的一切,连普通人都不如,连生活都无法自理,在逃亡路上病死的也有,寻死的也有,等到仓促逃到了夏国边缘的残云岛时,十九个人加上罗叔只剩下八个人在苟延残喘。
“罗叔,”孩子阴冷坚硬的声音就像是冰块中冻着的铁斧般冰冷锋利的刺人,“罗叔,侄儿临行前,父亲大人交代过,如若罗叔将这件事办妥了,父亲大人便撤回在残云岛监视几位叔叔的探子,从此再无瓜葛。”
虽然深知孩子口中的那位“父亲大人”做出的承诺从来就不能真的相信,说过就算,可是听到孩子这样说,男子的心中还是悄悄地升起一丝丝希望。十几年来被人监视着,战战兢兢的日子并不好过,如果真的能与那位再无瓜葛,罗叔也确实愿意一试,即使是那样的一个命令,即使是被人抓到处死,即使是臭名昭著,即使会良心不安,即使……可罗叔也并不是什么善人,更过分更疯狂的事情也曾经做过,一心为了心中的正义,为了自己那代表正义的主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情。既然都要下地狱了,再多一宗罪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那七个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老兄弟能够安稳的度过余生,自己这条命没了也值。
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罗叔的面前,孩子有点费劲的仰着头,脸上却挂着冰冷的笑:“罗叔,你要知道,这件事也并非是非你不可,父亲大人手下有一批很忠诚的死士,就像……呵呵,就像当年的罗叔一样忠诚,只是父亲大人和我都认为,由罗叔前去最为合适——不知罗叔考虑的怎么样了?”
罗叔听到孩子那句“就像当年的罗叔一样忠诚”时,胸口忍不住隐隐生疼,焦距模糊的眼睛落在了孩子的脸上,猛地一惊,不经意却迅速的移开了目光,生硬的回答道:“太子殿下说的……刚才说的话可算数?”
孩子短促的笑了一声,却听不到笑意,只觉得浑身如被毒蛇缠绕般冰冷:“罗叔,你认为,这件事之后,你还有什么能为我们做的吗?父亲大人和我都不会把力气放在没有用的事情上,请罗叔放心吧。”
罗叔缓慢的点点头,仿佛与魔鬼做了交易似的失魂落魄的往回走,身后传来孩子略带戏谑的吩咐:“罗叔,明日会有人来告诉你全部计划,那人是父亲大人近几年很信任的一名死士,正好可以让罗叔回忆回忆年轻时候的美好日子。”
罗叔身形一顿,再走的时候,伟岸高大的身体竟然显得有些佝偻。
孩子轻轻冷笑,不再看罗叔的背影,转过身来看向海面。只一会儿功夫,海面上的雾气竟又浓重了几分,刚刚还能看到远处的零星海鸟,这会儿,却已经有些看不清楚海水的颜色。
孩子双手交叠放在手抄中,左手拇指上松松的带着一只相对他的手指大了许多的羊脂玉扳指,那是汉国历代太子才能佩戴的扳指,代表着他的权利、身份和地位。孩子右手拇指轻轻摩擦着扳指上的花纹,眼中略微显露出几分普通孩子才有的迷茫彷徨。
与普通的羊脂玉不同,用于皇族的羊脂玉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经得起千秋万代的风吹日晒,以玉养人,以人养玉,这个羊脂白玉的扳指曾陪伴着历代的汉国太子从不懂事的孩提时代长成一个个沉稳有担当的汉国国主,它若是有记忆,也该骄傲自己能够资格与数位汉国明君一同成长的经历吧。
《玉石经》中曾说,羊脂玉虽说极为美好,外表温润包容内敛华贵,但暗地里,却隐隐有些自私的意思在里面。“虽有光芒,却只萦绕己身,而不泄与外物,此乃安身立命之私。”羊脂玉的光芒始终淡淡的萦绕在它自身一周,不盈不缺,它的光芒仅仅只能笼罩住孩子小小的拇指,却拢不住孩子迷茫的日趋黑暗的心。
确实是自私的玉石啊。
孩子抿唇冷冷的笑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看来这块玉扳指还真是很适合自己呢。我们都是一样的自私,不顾他人死活。
微微侧目看向身后的海岛,罗叔的身影早已在浓雾中消失不见,大概是到了该涨潮的时候了,海水在浓雾下翻腾起来,一下一下的冲刷着残云岛那漂亮的白色海岸,几滴海水溅到了孩子精致的靴子上面。
“妈的!”孩子猛的一跺脚,急忙气急败坏的退后了几步。黄昏的海水冰凉,很快就浸透了靴子的表面,孩子脸色难看,他似乎很擅长做这种生气的表情,即使身边没有人,他的表情还是那么的令人生畏,不敢靠近。
远处海面上的雾气弥漫中隐隐显现出一艘船只的形状,船只并不大,也不是很豪华,只有一个小小的船舱。船舱中摆放着四个的简单的矮凳和一张小桌,此时矮凳都空着,小桌上摆了一个简易的火炉,上面温着一只汉国官窑中烧制的上好青花茶壶,一旁的托盘里扣着四只配套的青花茶杯。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背手站在船头站的笔直,腰间挂着的一柄长剑表明他武师的身份。
原本在有雾气的天气是没有船家愿意驾船出行的,尤其是这样的浓雾,简直就是船家的噩梦,目不能视,在无依无靠的大海里面,随时都有可能会碰到暗礁或者其他的各种危险。即使非要出海,船家也会开的非常的慢,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摇摇晃晃。
可这艘小船却开的十分迅速平稳,刚刚看到一点点轮廓,转瞬间整个船体便出现在眼前,搁浅只用了不到一秒,船头上的武师轻轻跳到海岸上,谦恭和冰冷奇妙而完美的融合在他的身上,他的右手保持着警惕的姿态放在剑柄上,另一只手从背后优雅的伸出,放到孩子的面前,对着孩子弯腰施了一个标准的死士礼仪,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请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