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盈葬礼那天,刚好立春,远城下了沸沸扬扬的一场雪,她生前爱漂亮,死后的妆容也特别的好看,只是这白雪皑皑的世界,却覆盖不住她临终前的那一抹红。
她是含恨而终的,全副武装的医生和护士把我们都挡在了病房外,陈盈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那双绝望的瞳孔一直落在我和安可的身上,她说过的,即使遗憾的和这个世界告别,也要靠在我和安可的怀里温暖的离去。
可到了最后一刻,一扇门隔着我们三人,短短几分钟的挣扎,便阴阳两隔。
她带血的双手在医生和护士的白大褂上抓了很多的血印子,那时候她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我们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唐天翊紧抱着我,梁原也将安可束缚住了,马离苏也趴在苏一的肩膀上抽泣不止,世界依然美好,但坏人真的太坏了,好人再好又有何用?
杨树接到陈盈的父母后,即使闯了很多个红灯被交警追停,到最后由交警开路,都没能赶上见陈盈的最后一面。
我记得马离苏说过一句:
“还能抢救啊,你看她浑身充满了力气,她还是想活着的。”
对啊,谁不想活着呢,哪怕活着的意义只是为了受尽百分之九十九的苦难去争得那百分之一的快乐,至少还有快乐,就有活下去的意义。
可命运宣判了她的死刑,哪怕她再怎么用尽全力的去挣扎,却最终慢慢的垂下了她那只带血的手。
苏一说,这是回光返照。
我想,她力竭气弱的那一瞬,心里应该是很我们的。
她一定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都原谅她了,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离她远远的,以最残忍的方式和她告别。
我也不明白,安可和我一样早就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叔叔阿姨赶到的时候,陈盈已经不哭不闹了,她很安静的躺在病榻上,护士拿了一块干净的白布盖住了她满身的血渍,叔叔当场就心脏病犯后送去抢救了,而阿姨却十分冷静的站在榻边看着自己的女儿,甚至一滴眼泪都没落下来,而是很平和的对我们说:
“不必难过,不用悲伤,有些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苦难灾劫度完了,下辈子就能做个好人,她活着也不快乐,不如早些解脱。”
这些话从一个母亲的嘴里说出来,可见她在此之前就已经承受过巨大的悲痛了。
我以为阿姨至少会扑到陈盈身上痛不欲生的哭一哭,但她太平和了,平和的让我想起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妈妈还在,直到有一天突然意识到妈妈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那种悲痛才在全身爆发,让人呼吸都难。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么冷静的阿姨,她给我们都鞠了一躬,尤其是站在我面前:
“她做过很多的错事,但她是我的女儿,她杀了四个欺负她的畜生,杀了自己的儿子,还早早的就在心里把自己杀死了,我都能体谅,但唯独她害你失去了丈夫和孩子,我至今都无法原谅她,一个人如果连身边真正在乎她的人都能伤害,这个人已经无药可救了,现在她走了,我这个做妈妈的,替她向你道歉。”
我急忙搀扶着阿姨:
“我们已经约好了,往事一概不提,阿姨,您多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阿姨也没有过多的矫情,她朝我们淡淡一笑,说女儿走了,但她还有老伴儿,她要去看看老伴儿怎么样了。
我们目送着阿姨走到门口,都以为她是个内心十分坚强的女人,没想到一只脚才踏出病房,阿姨的身子就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也是直到出葬那天,我才知道陈盈早早的就给自己买了一块墓地,就买在我两个孩子的墓碑旁边,杨树说陈盈留下来一本厚厚的带锁的日记本,在她决心要和周虹同归于尽的时候,她把日记本的钥匙留给了杨树,杨树是看了日记才知道,她的内心从没有一刻是安宁的,她希望我不要嫌弃她,如果她先离开人世,就让她为我的两个孩子保驾护航。
她留下的日记一共有两本,一直在阿姨的手中,写着她那段生不如死的过往,另一本留给杨树,写着她心理扭曲后所做的一切悔恨之事。
她活着的时候,我和安可都觉得她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活的最没心没肺的一个人,直到她死后,我们才从日记本里得到真相,从那年夏天开始,她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从没有真正的快乐过。
我们曾见过她开怀大笑的样子,以前觉得她笑的好看又明媚,现在才知道,笑容的背后,藏着的是不为人知的心酸和煎熬。
在人生的课堂上,唯独送别这堂课,不到自己临终那一刻,谁都学不会,世人皆如此。
陈盈没什么朋友,前来吊唁的人也很少,叔叔阿姨双双病倒后,虽然送了陈盈一程,但杨树担心二老的身体,早早的把二老送回了医院病房,剩下我们六个人,我和安可把他们四人都劝走了,想再陪陪陈盈。
梁原毕竟是医生,见多了生离死别,他把唐天翊和苏一马离苏都劝回了车上。
安可从大衣兜里拿出一瓶酒来,另外的兜里还有三个杯子:
“你说想和我们再喝一次酒,我把酒给你带来了,如果你愿意等的话,在奈何桥边和孟婆做个伴吧,等着我们,下辈子咱们还做姐妹,你还是做妹妹,我们俩会拼尽全力做个称职的姐姐,替你挡一世的风雪,你可以长得好看,化美美的妆,穿漂亮的裙子,接受别人欣赏的目光,承载最动人的溢美之词,你只管享受这个世界的美好,剩下的险恶,放心的交给我们。”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话,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酒下肚,感觉今天的酒,格外的醉人。
那天我们在病房外问医生她临终前说了什么,见惯了生死的医生都抹了眼泪说,她想最后抱抱我们,亲口跟我们说声对不起,她想说,来世我们还做姐妹好不好,她会乖乖听话,不惹祸,不叛逆,不留长发,不着粉黛,不穿裙子,做个平庸的女生,不求惊艳这一生,但求平安终老。
爱美是人的天性,曾几何时却成为了女人的天敌。
酒喝到最后,安可擦干眼泪把我扶了起来:
“这一程,就送到此,你慢点走,你的那一份,我们替你活,念念,我们走吧,呆久了他们该担心了,阿姨说的没错,我们可以和这个世界的恶势力拼死到底,却终是不能负在乎我们的人一丝一毫。”
我和安可互相搀扶着和陈盈道别,走了很远再回过头去看时,发现墓碑前多了两个人,我立刻回转身被安可一把拉住:
“是陆思意和陆乙琳,应该是替周虹来道歉的,随她们吧,不管是姓周的还是姓陆的,终归是一家人,他们欠陈盈的,给不了一个交代,赔个礼道个歉也是好的。”
我并不是想找陆思意的麻烦,我是想问问周虹到底在哪儿,最应该来到墓碑前忏悔的人应该是她。
但安可不准我去,可我心有不甘,上车之后我不肯走,唐天翊让他们先回去,他陪我在车上等着,我也有好多的话想问他,但我怕自己思绪不宁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章法,干脆就保持着沉默。
唐天翊的手好几次要来牵我,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后,他又颓然放弃了,指着前面说:
“她们出来了。”
我麻溜的下车快走几步叫住陆思意,陆乙琳下意识的把陆思意拦在身后,很防备的看着我:
“曾念,你想做什么?”
我上前两步冷笑:
“怎么?你们心虚了?怕我也和陈盈一样,做出什么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事情来?你不用担心,你们不都好好的吗?老祖宗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真是读万卷书,都不如好好看看你们这些坏人的嘴脸。”
陆乙琳恼了:
“作孽的是周虹,和我们家思意没关系,你想要替陈盈报仇的话,你找她去。”
陆思意抓着陆乙琳的胳膊小声央求:
“姑姑,让我和她聊聊吧。”
陆乙琳一口拒绝:
“这群人都疯了,你还要跟这些疯子搅和在一起吗?曾念,你也别来找我们家思意了,我已经决定等傅奕寒出狱,就让思意把公司让给他,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已经尽可能的如了你的愿,希望你能就此收手,我们陆家不欠你们的。”
事到如今,我不可能重蹈陈盈的覆辙,我只是希望周虹至少能够出面跟陈盈的父母道个歉,到墓碑前真诚的跟陈盈说声对不起,其实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幼稚,唐天翊之所以没有拦着我,是因为他知道我现在特别想为陈盈做点什么。
陆乙琳的架势似乎没有任何交谈的余地,我退后一小步:
“既然如此,那我希望你们陆家也能舒心的过日子,安心的吃饭,踏实的睡觉,就连梦魇,都近不了你们的身,那些枉死的冤魂,也不敢缠上你们,从此以后……”
我还没说完,陆乙琳大喝一声:
“够了,曾念,你别欺人太甚,你们要复仇我管不着,但思意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谁敢伤害她,我就跟谁拼命。”
我嘴角微扬给了她们一个笑容:
“人活一世,不辜负世人很难,不辜负自己却很容易,只是我希望你们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好好想一想,多少罪孽是你们助纣为虐才发生的,如果你想通了愿意告诉我周虹的下落,我替已经枉死的和活着没得到交代的人感谢你。”
说罢,我转身,陆思意突然跪倒在我身后:
“我知道她在哪儿,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