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处亮转头看过去,见一个盛年男子正向自己走过来。
这人的身份,只看他的脸也能分辨出来。
除了没有颌下的长须,这人长得和那阎立德几乎是一模一样。
大理寺少监,阎立本。
这阎立本比他兄长稍高一些,脸上两撇干练的八字胡须。
他比阎立德显得年轻得多,精神得多。
阎立本也是建造大师,程处亮对他,当然是求贤若渴。
不待阎立本自我介绍,程处亮便一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阎少匠若有话说,请上车一叙!”
那阎立本一愣,而后点了点头。
马车缓缓开离了大理寺。
“殿下,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告……”
阎立本双手一拱,开口说道。
程处亮猜想他当是为失火一事,前来相求。
阎立德乃是他同胞兄长,自己又是这失火案的主审。这阎立本前来求情,合情合理。
他点了点头,示意阎立本说下去。
阎立本稍顿片刻,开口说道:
“此番德业寺失火,下官怀疑别有内情!”
程处亮“哦”了一声,以眼神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殿下,这兴建德业寺一事,内中涉及到贪腐重案,我怀疑有人故意纵火,遮掩自己贪腐重罪!”
阎立本接着说道。
贪腐……
程处亮微微一惊。
这倒是个新的方向,虽说程处亮对失火原因已有推论,但那毕竟还只是猜测,具体实情,还待继续调查。
眼下既然有了新的线索,他当然乐于倾听。
“这德业寺修建之时,下官虽并未参与主持修建,但曾多次走访过修建现场……
“下官发现一个重要的情况……”
阎立本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在犹豫。
程处亮开口道:
“你有话直说便是。”
他看了看身边的马周,又冲那阎立本道:
“你不必担忧,此时马车中皆是可信之人。若是有什么内情,你当照直说来,或许能助你兄长解围脱困。”
那阎立本得了救助兄长的希冀,眼神坚定起来:
“下官发现,修筑德业寺的木材,大有问题!
“兴建德业寺,当用上好的金丝楠木……
“可是,工部那边送过来的,却并非金丝楠木,而是普通的楠木!”
程处亮心中一紧,对于具体的建筑细节,他并不清楚。
但既然李二对此事如此上心,所用的材料当然是最好的。
如果有人偷梁换柱,以次充好。
当能谋得巨大利益。
这可是一件极大的贪腐事件,罪涉欺君。
阎立本开了口,就一直顺着这金丝楠木说下去。
他兄弟二人感情甚笃,经常就建造问题相互探讨,钻研。
这阎立德主持德业寺兴建一事。
阎立本当然会前去探望。
去得多了,阎立本发现其中的猫腻。
这供货册上明明写的就是上等的金丝楠木。
但送过来的,却是普通的楠木。
这金丝楠木,与普通楠木,外形上并无差别。
但实际质地,感觉却大不相同。
而且,金丝楠木耐腐蚀虫柱,多为宫廷建筑特供的木料。
阎氏兄弟常年与这些木材打交道,当然分辨得出来。
阎立本就将此事在兄长面前提及,让兄长向上官言明,以免有人从中贪腐牟利。
但阎立德生性谨慎,向来不愿意掺和官场是非,便将此事压了下来。
本来这样的事,也是官场常态,以次充好,借公事牟取私利。
既然兄长不愿将此事戳穿,那阎立本便也没有在意。
可如今发生了失火案件,阎立本才突然想到这偷梁换柱的事情。
事关家兄安危,他当然坐不住了,便跑来向程处亮上报。
程处亮听完了阎立本的叙述,思虑了片刻,而后开口:
“方才,我们在大理寺中审问阎立德,他若是知情,怎会不趁机将此事通报?”
阎立本道:
“此事,昨日我探监之时,已向兄长提及,让他上报上去,只是……
他叹了口气,一脸愤慨:
“只是兄长说此事与失火案无关,且牵涉重大,若是轻率上报,怕是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程处亮心说这阎立德倒真沉得住气,自己身陷囹圄,竟还能将此事捂住,而不是想尽办法,助自己脱罪。
他愿意相信阎立本所说的贪腐事件,将贪腐与失火联系在一起做出推测。
若说贪腐,木材是工部供应的,源头当然在工部了。
工部常年与建造工事打交道,当然分得清普通楠木和金丝楠木。
他们故意以次充好,将普通楠木供应给阎立德。
而阎立德受工部节制,也不敢将此事揭穿,即便自己兄弟看了出来,也将此事压了下来。
本来相安无事,但却出现了失火事件。
这就耐人寻味了。
工部那边以次充好,但他们会不会因此而纵火烧寺呢?
程处亮猜想不会。
毕竟这种事情,乃是官场惯例。反正大殿盖起来了,照常使用,谁会再去纠结木料好坏?
真要到木材腐烂生虫,事情败露,怕不知多少年后了。
那时候,再追究罪责,也难说清究竟是谁的过错了。
若每贪腐一次,就要烧一次罪证……
那怕是整个大唐,再也不要修建什么宫殿陵墓了。
除非一种情况,他们才会起了歹心,下狠心将大殿烧掉。
那便是他们觉得有被揭穿的风险。
而这风险,显然不会来自谨慎老练的阎立德。
多半是来自这冲动冒进的阎立本。
他问道:“有关此事,你曾向何人提起过?”
阎立本一愣,他显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道:
“我好像曾在喝酒之后,与同为将作监少匠的赵立心赵大人说过……”
他又突然一惊:
“对了,那赵立心与工部侍郎关系莫逆,定是他将此事透露给工部那边的人,他们担心我将此事上报,便……便放火焚寺!”
他说得极为肯定,但程处亮不能轻下结论。
放火和失火,那可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案子。
一旦涉及故意纵火,烧的还是陛下颇为重视的德业寺……
那这后果,程处亮不敢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