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睹物思人

二人拾阶而上,慧空大师浑厚低沉的嗓音再次响在耳际:“当年,师兄弟中,以慧明修为最高,感悟最深,连先师都说他是世间数百载不世出的奇才。更难得的是,他对小玉岚十分亲切,时常到她身边诵经念佛。到了暮年,慧明几可立地成佛,只是他觉得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通、悟透,于是决定在坐化之前,将一身修为感悟灌输给当时仅有八岁的玉岚,他的理由是玉岚天资聪慧,若是得了他的修为感悟,自然会少走很多弯路,最终修成的佛果也会高出他许多,我们起初都不赞成,可是见他心意已决,也别无他法。”

少昊听到此处,低声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你是玉岚的救命恩人,普陀寺也给了她莫大的恩惠,难怪她最后一刻对这里还是那么的不舍!”其实这些,都是他后来听赤松说的,说是玉岚化身紫莲,载着他绕着普陀山转了三圈,才黯然离去,现在偶尔想到当日的情景,他平湖般的道心也会一阵翻江倒海般。

“是啊,玉岚自得了师弟的修为感悟,修行更是一日千里,甚至直追老衲,我们为了纪念师弟,便为其取了个法号叫做慧敏,众人见她如见慧明,待她亦是如此。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玉岚到了十二岁,修为已入化境,觉悟更甚于我,于是从那时起,我便称呼她为师妹,她知道自己有一大部分是慧明,所以也大大方方的称我为师兄。”这些往事慧空越是回忆,越是清晰,仿佛就在昨日,玉岚的音容笑貌尚在眼前,可早已是天人永隔,他不禁一声长叹:浮生一场大梦,醒来时,方知是一枕黄粱,了无痕迹。

“只是,有很多事,老衲修行了一生,也堪不透,跳不出,解不脱,当日,看到玉岚化身的紫莲飞临普陀寺上空,老衲也流了几滴浊泪,从此,佛心才日臻完善。人生之中,有一些劫必须要经历的,只有这样,人才能成熟,完善,修行之人更是如此,一旦度过尘世之劫难,修行往往会进上一大步。这便是红尘之中,多有隐士的原因。”

“听得大师一席话,少昊获益良多,真是受教了。”少昊诚恳的抱拳一揖说道。

二人不知不觉已来到了大雄宝殿之前,少昊举目而望,一块丈许金地大匾上书“大雄宝殿”斗大古篆,大殿占地数十丈方圆,墙体皆是青石砌成,屋脊两端飞檐拱天,其上各蹲一只瑞兽。

虽不如梨山玉轩殿富丽堂皇、仙气飘渺,也是别有一番恢弘气势,且不论其它,便是这大殿的砌盖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非人力所能及。

若说梨山是富贵逼人,那么着普陀寺则是清新典雅,怡情怡人。

少昊正在心中暗自比较,却听到慧空大师一声“公子,请!”原来已经立身大殿门口。

二人一路攀谈,倒忘却了时间流逝,登完这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竟然耗去了一夜,如今已是旭日东升,朝霞满天。

“哦,大师,我看你的弟子对在下多有敌意,为了不是您为难,我就不进大殿了,你给我指条路,我可以到达后山的清婉居即可。”

“这样啊,那好吧!”接着慧空如此这般说了一通,少昊自然是用心记下,他方转身欲去,却被慧空叫住,他道:“公子,若是你到了后面,我的一些不成器的弟子冒犯了你,你要多包涵些,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

少昊转头莞尔一笑:“小子不敢冒失,自当步步留心,时时在意。”

“那倒不必,凡事都有个限度,若是他们过了头,你略加惩戒倒也无妨。哈哈哈哈,今日老衲同少昊公子一见如故,来日定要好好畅谈一番。”

“大师虚怀若谷,小子佩服,能入大师法眼,也是小子福泽不浅,改日定当专程登门造访,今日就此告辞。”少昊说罢,人已闪身没入大殿侧首的小门,这里是通往后山的捷径。

一条小道为青石铺成,蜿蜒伸向后山,小道年深日久,其上布满苔痕,道旁古树参天,小道俨然成了一条曲径通幽的绿色长廊。

三伏天里,置身这山林之中,却感觉不到一丝暑气,有的只是清爽怡人的晨风雾岚。少昊信步徜徉其间,身心俱弛,间或闭上双目,感受这清新怡人的一切。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一袭白影,也徜徉在这条林荫小道上,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又翩若惊鸿,待他快步而上,却发现一起皆是心头幻想,一切皆是虚妄。

沿着小道一路走去,倒也没有什么岔路,少昊悠闲自得的行于其间。清晨的阳光时而透过浓密的树冠,投下斑驳的光影,林中百鸟齐鸣,间或还有鸾鸣鹤唳,组成一曲生机勃勃的动人乐章。

少昊不禁陶醉其中,突然一声断喝,扑面而来,少昊不免自嘲:如此忘形,若是别人想要杀你,岂不是已经得手了。不过旋即,他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如今身怀龙魂,若是遇袭,护身龙气自会启动,能攻破这龙气,伤得自己的,这世间恐怕也没有几个吧。

他抬眼望去,只见四名武僧打扮的青年僧人,各执辊杖,一字排开,拦住了少昊的去路。

其中一人斥道:“大胆魔人,竟敢擅闯我寺后山,难道是活的不耐烦了,如今没有方丈在身边,看你还能依仗谁人。”

哦,原来是故意挑衅,少昊心下了然,多半是见了昨晚场面,心中不忿,如今几人尾随至无人之境,其意图可想而知。

少昊呵呵一笑,他看四人皆是虎背熊腰,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武修都有了一定境界,内功也堪称纯厚,然而于道行法术上确实浅薄得紧,即便少昊用心感受,也体察不到四人一丝真元鼓荡。

这样的人也能来打伏击,少昊又是洒然一笑道:“不知几位是想打上一顿棍棒,略加惩戒,还是想要趁这四下无人之际,乱棍打死,之后再毁尸灭迹?”

之前那个发话的僧人接口道:“那要看看我们兄弟几个打得解恨不解恨。”也许是长期修炼,脑袋有些秀逗了,竟然听不出少昊话外之音。

这时另一边年轻些的和尚道:“师兄,他好像在调侃咱们呢?”

那个被称作“师兄”的立时双眉倒竖:“什么,死到临头,还敢耍嘴皮子!”

“是吗?那你们试试!”少昊背手而立,冷然面对四人道:“我怎么说也是一教之主,若是被你们几个小和尚拾掇了,岂不是成了笑话,还有,我想提醒一句,你们的道行比之慧平,是高些还是低些?”

那个师兄再次开口道:“不要被他唬住,中了他的奸计,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休想。”

这倒让少昊有些意外,这和尚胸中还有几滴墨水。

然而,还是有人犹豫起来,其中一个道:“我们如何能同慧平师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师兄,你说我们是不是有些鲁莽。”

“住口,大战之前,多议何益,此战意义重大,我们兄弟今后在普陀寺能不能扬眉吐气,就看今天了。”

“不错不错,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手段!”少昊傲然道。

若论年纪,少昊只怕比四人中最小的还要小上几岁,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如今在风头浪尖之上,任何人合力攻之皆是无可厚非的。

四个年轻僧人也不拖沓,立时各执辊杖,合身扑上,四人或砸、或扫、或捣、或撩,分袭少昊头、腰、下阴、小腿四个方位,招数狠辣、角度精准,在武修界恐怕是罕逢敌手了。

一时间,棍棒呼啸声,衣祛翻飞声,僧众鼓噪呐喊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四人出招已可算是极快,若是对方江湖上其他武修之人,恐怕定会一击功成,奈何少昊乃修仙之人,当年在梨山便能轻易避过飞剑,这几根凡木棍棒又能奈他何。

四人不停变换招式,但攻势未有稍减,然而少昊只是轻松写意的以一对肉掌或挡或格,甚至直接肉身当下棍棒的扫、砸。片刻后四人已是气喘吁吁,汗透重衣,可是却越战越惊,以他们目下的功力,一棍下去,碎个石板是不在话下的,可是只见少昊面不红、气不喘的在战圈中华丽的腾挪,四人虽觉得是将他围定了,但如雨点般的进攻,却未能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啊!”那个称作师兄的连连吼道:“兄弟们,出杀手锏,用打狗棒法超度了他。”

“嗯!打狗棒法不是丐帮的功夫,你们这几个和尚怎么会的?”少昊奇道。

“小子,等将你打趴下了,我们自会让你输的明白。”四人一时变换了攻势,招招辊走偏锋,什么棒打恶狗、狗急跳墙、恶狗抢屎等,怪招层出不穷,几人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招式名称。

打狗棒法果然有些威力,少昊一时疏于防范,臀部和脚踝各种已经,臀部倒是皮肉之伤,但脚踝受的一记实在让他有些龇牙咧嘴,也激起了他的火气。

“好,你们都是武修之人,靠的都是内劲,今天,便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内功玄劲。”少昊双手交叉,运起了“百变摩螺”,尽管那赤色真元所剩无几,但他自忖对付这几个和尚是绰绰有余了。

四人打得正自起劲,一见少昊脚踝受创,料想他一时间定会行动不便,于是纷纷加快了攻势,仍然分取少昊身体四处要害。但见少昊双手掌心各幻起一点赤芒,而后四人难以置信的看着分袭四处的棍棒两两掉转过头,两个一组,停在距离少昊掌心数寸处,竟难有稍动。

四人拼命想将手中的棍棒抽离那点赤芒,可是一番努力,却是徒劳无功,突然,那个师兄心知不妙,大叫“撒手”,然而一切都太迟了,少昊已经逼出了两团螺旋气劲,从木杖中灌了过去。

在气劲的驱使下,两根木杖如麻花般缠在了一起,片刻后,有四根木杖制成的两根麻花已成,木质较硬的,直接变成了根根木丝。而执杖四人早已被抛出老远,此时一个个踉跄起身,相互搀扶走到近前,一看那两根木制麻花,不禁相顾失色。

还是那个师兄踱至少昊的身前,一抱拳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公子但要责罚,便由我一力担当,请公子放过我的几个师弟。”

“不,师兄,我们几个不是发过誓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是生是死都要共同进退。”其余三人说得慷慨壮烈。

“嗯!我越来越对你们的来历感兴趣了,如果我猜的不错,你们几个都是半路出家的!”

那个叫师兄的一听他语气缓和,好似并不欲赶尽杀绝,于是便展开了语言攻势:“公子真是独具慧眼,我们本是丐帮中人,奈何那几个八\/九袋长老嫉贤妒能,我们几个都是帮中功夫最好的,却是得不到提拔重用,于是心灰意懒之下,便投入普陀门下,期望修习些个法术,将来能够干一番事业。”

“原来如此,你们身上都有着一股匪气,否则普陀寺这许多僧众,只有你们四人敢来堵截于我。”少昊道。

“是我们该死,公子您有所不知,这些普陀寺的僧众看着与世无争,其实是欺生得紧,见我们几个是半路出家,都看不起我们,等闲一个知客小沙弥也能对我们呼来喝去。所以我们想借机立威,没想到却栽了更大的跟头,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四人今后更是无法在此立足。而如今又得罪了公子,也是万死莫恕,公子这就动手吧,你便是将我千刀万剐,在下也无怨言,只是希望不要伤了我几个兄弟的性命!”师兄伸出脖子,做引颈就戮状,言语之间颇为壮烈。

少昊面色一寒道:“想死,那我就成全你!”说罢化掌为刀,斜斜斩向那人脖颈,他心中暗笑:看你还能装到几时,常言道舍生取义易,从容赴死难,且看你有多从容。

“妈呀,我不想死……”称做师兄一阵哭爹喊娘,喉头不住滚动,脖颈处暴起一层鸡皮疙瘩,就在他觉得自己难逃一死时,却看到少昊的手掌轻轻放在他的脖颈上,做着来回切割的动作。

他突然跪下,其余三人也见机齐齐跪倒,他说:“公子,就留下我等小命,让我们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吧!”

少昊笑着撤了手掌道:“我也不喜欢杀人,正好也需要你们帮忙,都站起来说话吧,你们几个可知道那‘清婉居’在什么地方?”

“知道知道,公子请放心,从今天起,您在普陀寺的一切行止都由我等安排。”那个师兄迫不及待表明忠心,似是生怕少昊临时改变主意。

“如此甚好,这就去清婉居,你们带路吧!”

“好嘞!”四人一阵轻松,欢快的走在前面,一边行走,一边絮絮叨叨讲述着路边的风物和普陀寺的一些掌故。

再远的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这条年深日久的林荫小道,尽头处便是万丈悬崖。

少昊极目远眺,但见山岚阵阵,雾霭沉沉,在朝阳的照耀下,映射出七色彩光,绚丽夺目。更远处是绵延起伏的重重山峦,像极了一幅气势恢宏的泼墨山水图画。

山崖旁是一间简陋的小木屋,皆由薄薄的普通木板绑钉而成,山风吹过,便能看到它随风战抖,但却能始终屹立不倒。

小屋前有几株蒿草,长得颇为高大繁茂,倒是同这破败木屋相得益彰。

“这里是……”少昊自言自语道。

早有人搭上话来,“公子,这里便是清婉居!听门中人说,这里以前住过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她也是普陀寺的弟子,我当时就很奇怪,普陀寺也收女弟子的么?”

“是这里,真是这里,你们先回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少昊喃喃自语。

“公子,可是,这个…那个…”他们本想问道还有什么后续的行程需要提前安排。

“滚!”少昊生平第一次如兽吼般的咆哮。

四人一听之下,顿时落荒而逃。

少昊神情落寞,踱到门前,轻轻推开那虚掩的门,门已经缺失了半个,早已失去了门的作用。少昊迈步而入,屋内倒也整齐,几件物事一目了然,不过一床、一桌、一凳、一灯、一盆、一镜,再有一个书架,几册典籍而已。

再抬头望望,屋顶也缺了小半,少昊一时想起自己在坐忘峰上的那间小木屋,同这一般破损,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是这里了,真是这里了。有她的气息,有她的味道。”

少昊心中滋味难明,但自此,他已完全确定,自己找对了地方,不光是那熟悉的气息,还有体内那个莲蓬正欢快的转动,慢慢生出新瓣。

“玉岚,我来了,这是你生活过的地方啊……”

少昊如梦呓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他随手拿下一册典籍,欠身坐在那方凳之上,伏在案上,漫无目标的翻了起来,一册翻完,却不知其中所云为何。一缕朝阳从窗口漏进,正好照在少昊的身上,让他心中一阵恍惚。

玉岚以前便是坐在这里诵读经书的吧!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升起一股湿气,朦朦胧胧间,那袭白影似坐在床边对着他抿嘴微笑。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少昊努力的睁着双眼,不敢稍稍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她便从眼前消失,他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含泪的双眼笑望着床边的玉岚,一步步走到近前,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他颓然坐在床边,已是泪流满面,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那样静静地无声地流淌着咸咸的热泪。

一朝伊人去兮

自此天人永隔

他日再相见

只在幽梦中

情缘既已定

天地却不容

奈何奈何

奈若何

少昊看尽屋中的一应物件,每一件都再三抚挲,直至一切一切全都深刻进自己的脑海,方才罢休。

走到屋外,行至崖边,再回望一眼那破败木屋,心中怅然不已。

玉岚便是在这么清静、简陋的地方生活了数十载,她,她的心该是寂寞的吧!

一阵风拂过,他面向苍茫远山大声喊道:“玉岚,我来过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我会慢慢将你忘记,笑着活下去!你在另一个世界,也要好好的,快乐的生活……”

风,将他的心声带到好远好远,他泪已干,面上露出平静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