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将几人让进屋中落坐,方才言道:“说罢,有甚么事。”
展昭见他直白,也直切要害道:“古兄这回来襄阳,想必是为了处理帮务罢?”
古剑一皱眉:“想不到我帮中内务,竟还惊动了官府。”
“古兄莫要误会,”展昭当下便将种种情由一一说了。
说到后来,见古剑若有所思,为打消他心中顾虑,展昭言道:“只是我一时推测罢了,想必古兄应为此事而来,不免担忧。”
若丐帮中净衣派真有内鬼与宵小勾结,后果何其严重。
这回相见,古剑本还想借机“敲打敲打”展昭,但见他毫无隐瞒真情流露,正中自家心事,心中隔阂去了大半儿,又听他忧心自己,脸一沉:“怎么?你怕我届时与官府作对,与你为难?”
展昭一愣:“并非此意,古兄你误会了。”
“那你是担忧我能为不济,难堪对手?”
“不,小弟只是……”
看展昭连连解释,古剑竟大笑出声:“罢了罢了,展昭你一点没变,还是这么一本正经不禁逗。”
众人面面相觑,元真不禁腹诽: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展大哥你千万保重自求多福。
见众人憋着不敢笑,只有白衣人脸罩面具,不知是何神情,展昭不禁俊脸一红:“古兄也没变,还是这般真性情。”
古剑看他神情,依稀当年的薄皮猫儿模样,回想起当年展白二人来江州,自己没少看好戏,笑看白鼠“戏”御猫,每每“欺负”得展昭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可惜……现在物是人非,只剩一人形单影只,不禁叹道:“某家是粗人,喜欢直来直往,展昭,你凡事太过认真,未必是好事。”
古剑见他垂眸不语,肃色道:“好了,当下情势,你既有求于我,我亦需借助于你。说罢,你需要我做甚么?”
两人当下自是一番合计,也解开了司徒燕与元真的过节。
原来司徒燕的义兄就是几日前在试刀大会上败于元真手上的刀客皮相飞。当日,元真智取皮相飞后,却因“一着不慎”落败于一无名剑客。皮相飞自恃甚高,更觉脸上无光,一直闷闷不乐,欲再寻元真较量一番。
展昭知晓事情真相,元真当时行事,全是为护自家周全,如今却陷他于两难,难免心生愧疚。
元真偷眼瞧去,果见他面有忧色,生怕他担心,又见司徒燕一直瞪着自己,心想自己如若处理不当,又会为他招惹麻烦,只好强忍心中不悦,一躬到底:“擂台之上,比武切磋,胜负难免,元真当日可能也是一时讨巧方才一局胜出。若有得罪之处,他日定当面致歉。”
司徒燕本还想逮着机会骂他几句替义兄出气,却不成想这小子竟然主动示弱求和,一时间倒也无话可说。
展昭抬头看向元真,他方才所作所为,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古剑赞道:“果真是后生可畏阿,难得难得,人家都主动道歉了,燕儿你也别那么小心眼,过去就算了。”
司徒燕一瞪眼:“谁小心眼了?”又冲着元真:“哼,事情暂且放下,待见了义兄,再做计较!”
这一桩算是过去,展昭挂念韩天锦等人,白衣也欲探视绣青,待众人起身,司徒燕却悄悄扯了扯古剑衣袖。
韩天锦虽有志灵侠照顾,但他年纪轻轻,哪耐得住卧床之苦,一见展昭,喜不自胜,探问道:“展叔,你看我全好啦!不用再睡床板了罢?”
展昭心中虽喜,但仍故意板着脸:“你才好,须静养两日,不可胡闹。”
韩天锦讪讪住了口,扭头看到展昭身后的元真,今晨混乱之中,众人哪有功夫寒暄,现下终于忍不住问道:“展叔,这便是你老常挂在嘴边的元大哥?”
元真听了这话,不待展昭介绍,便主动示好:“我也听展大哥提起韩少侠,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雄。”
韩天锦爱听这话,心里美得慌:“嘿嘿嘿,哪是甚么少侠英雄,元大哥才厉害。”
志灵侠实在听不下去两人互相吹捧,揶揄道:“你叫展大侠‘展叔’,人家唤展大侠‘大哥’,这样算下来,你该改口叫‘元叔叔’才对罢?”
“快,叫元叔叔。”
“这……我不……”
看韩天锦窘得满脸通红,众人不禁大笑,稍稍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郁压抑。
韩天锦赶忙转移话题:“咦,古大叔与白大侠哪儿去了?”
展昭也不忍再难为他,顺势道:“好了天锦,你好好休息,我明儿再来看你。”
待走出屋外,展昭才对送自己出来的志灵侠说:“志姑娘,方才你说白大侠偶发头疾,他……真的无事?”
白衣沉默少言,方才被自家问及头疾一事只一笔带过,难免挂心。
志灵侠看他对白衣极为关心,照直说道:“其实,我们要好好谢谢白大侠的,方才他又为韩小弟与程家小哥运功调元,可能损了元气。我看他疼得厉害,若不是姐姐以银针度穴,恐怕他眼下还受着折磨。”
志灵侠见展昭脸色不好,心中好奇再起,“展叔叔,你这么关心他,他也很关心你,你们……原来真的不认识么?”
小姑娘烂漫之言,展昭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说道:“江湖路上,或许有缘同行一段罢了。”
志灵侠笑道:“这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
展昭苦笑,只嘱她回去好好照顾韩天锦,全然未觉身后元真面上神情阴晴变化。
“我们去看看程少侠罢,元真?”
元真见展昭看他,忙收敛情绪,应道:“好,我也挂念他的伤如何了。”
程星因服食了解药,毒气尽去,见他二人前来,自然高兴。
程星性情洒脱,早便听闻南侠大名,又自元真处听了那么多好话,今次有缘一见,果然人如其名,温文尔雅随和可亲,生疏感自然去了大半儿。
“展大侠,你可不知道,元大哥张口闭口不离你,可真真是——”
元真脸一红,急忙拦道:“你元气未复,话这么多?”
程星见好就收,不再闹他,瞥见展昭腰间佩剑,正色道:“对了,展大侠,今晨仓促,来不及向你陈述详情,其实我此行目的,便是这柄神兵。”
听程星简述事情来龙去脉,展昭强压心事,问道:“原来令尊是程峰程老前辈。那,这剑又是何处得来?!”
劈星刀程峰当年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只是为人孤高,不屑俗流,后来竟然绝迹江湖,原来是隐逸在襄阳一带。
“神兵画影乃是白玉堂白大侠遗物,当年白大侠冲霄一役,轰动武林,谁知竟英雄早亡……”
程星看他神情异样,不由顿了一顿:“按说此剑应随白大侠没于冲霄,谁知竟被船家自飘沿湖底偶得,转赠家父。家父也是万分不解,方才派我四处查探,好巧不巧,竟结识了元兄弟,还遇到了五义后人。”
待听到此处,展昭不由握住程星手腕:“可……有尸骸?!”
程星只感他手心潮热,又是一怔:“这个倒是未听家父提起。”
展昭神情一黯,复又问道:“飘沿湖莫不是在钟山一带?!”
元真也愣住了,他虽知晓展昭与白玉堂交情匪浅,得知故人佩剑下落自然高兴,但看展昭仍若有所思又面带希冀,浑不似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禁问道:“展大哥,你想到甚么了么?”
展昭点头,只说了句:“瑑云山庄离钟山也不过数里之遥。”随后却又摇头沉思不发一言。
程星与元真两人面面相觑,哪猜得出这人心思。
展昭见二人如坠云雾,一时也无法将心中猜测说出,只盼能速速与蒋平等人相见,便对程星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蒋四侠等人现下亦在襄阳,不日即可照面,这柄宝剑可否暂由我保管?”
程星奉父命探查此事,若有机缘,确也有将画影交还五义之意,此回得遇展昭,也算任务圆满。见他如此恳求,当即点头道:“展大侠与白大侠乃是故交,我这也算物归原主。”
“多谢你。”
只见展昭面露欣喜,笑如春风,程星不禁呆了,暗暗思忖道,原来男子也可以一笑倾城,瞬即又觉自己想法龌龊,竟红了脸道:“我既拜元大哥为义兄,便也厚颜唤一声兄长。小弟尚未谢你相救之恩,展大哥若再客气,岂不折煞我。”
展昭见程星如此率真坦直,心中稍霁:“你好好休养几日,待来日拜访令尊,还需你多多美言。”
程星也有相见恨晚之意,才要将日前一事详说,忽听得有人轻叩房门。
展昭见是白衣,忙收敛情绪,起身相迎:“绣青姑娘如何了?”
白衣见程星又要道谢,抬手拦住示意他不必多礼,回身对展昭说道:“情形堪忧,她方才苏醒片刻,但神志不清,现下,司徒姑娘正在施针,一时恐难清醒。”
想到她身上之谜一时半刻也难解开,展昭劝慰道:“你也莫急,只要人还活着,总有希望。”
“嗯。”
气氛凝肃间,两人片刻沉默,又似有万语千言。
元真趁机说道:“既如此,展大哥,我们先回去等消息罢。”
“且慢,”白衣上前一步,对展昭说道:“可否移步,有事相谈。”
展昭瞧向眼前这张无情面具,随即应道:“好,我也有事要向白兄求证。”
转身嘱咐了二人几句,便与白衣相携而出。
见两人去了,程星哪知道元真腹内曲折,凑近说道:“这白大侠虽有些古怪,但仗义出手,不失侠道中人。我只好奇,方才看展大哥神情,明明是对白大侠之事极为关心,你说是不是?”
“元大哥?”程星见他怔怔出神,颇觉奇怪,却不知此时的元真,心中不安、猜忌、焦虑再度翻涌而起。
程星看他神情痴痴,不禁问道:“元大哥你有心事?”
元真摇头否认,“哪有?”程星不禁调侃道:“还说没有,看你古古怪怪的,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
且不说元真做何感想,这边厢展昭也是满腹疑问,本以为只是两人相会,却不成想推门进去,房中由一扇屏风隔开,正中一张竹榻,古剑端坐一旁,细细嗅去,还有淡淡草药味道。
展昭心中疑惑,忽听屏风后一声清咳,原来是司徒燕。
“南侠莫疑,方才与你交手,察觉你功体有异,只恐你尚不自知。”
白衣见展昭仍是一脸茫然,接言道:“当日我自鬼面人手中将你救出,你便高热不退昏昏沉沉,我只能以丹丸压制。丹丸乃奇珍,莫说寻常伤患,就是重症频死,一枚亦能起死回生。我原以为你好了,谁知今晨为你疗伤之时,也觉你气血难行。”
古剑接茬说道:“燕儿怀疑你中了苗疆奇毒,而你此前不是与一苗女交过手,还中了暗器么?”
展昭知晓众人关心自己,心中感激,忙应道:“多谢大伙儿关心,运功之时,丹田肺腑处略有窒碍,或是此前损了些元气,应无大碍。”
古剑看他又要强撑,“某家这位侄女最是口硬心软,既然她极力要为你瞧病,你也莫要死鸭子嘴硬。”
司徒燕娇笑道:“不知是哪个口硬心软,死鸭子嘴硬。”
“丫头多嘴,”古剑说罢也不待展昭反应,伸手扯过将人按在榻上:“废话少说,脱衣服!”
看古剑一副你不脱我替你脱的架势,展昭慌忙站起:“古兄,你这是……”
屏风后,司徒燕佯怒道:“古大叔,你别在这儿添乱!展南侠,为验你是否中毒,须你凝神提元运功。你运功之时,须无阻碍,才叫你除去衣衫,更不可有人打扰。本来我可助你调元,但你我男女有别,多有不便。唯恐你走火入魔,须有功体相近之人及时相助,所以,白大侠屋内照应,古大叔,你到屋外守着。”
古剑看了看展昭,又瞅了眼白衣,只说了句:“交给你了。”才踱出门外。
展昭此时,心中暖意无限。
这一路走来,聚散分合,其中多少辛酸曲折,多少甘苦自知。
众人一番好意,自己岂能不知?展昭先向司徒燕道谢,转头看向白衣,温声道:“有劳白兄了。”
这一声唤,白衣不由心神一荡。
展昭本就生得清俊柔和,只是平素里端严肃色,此番眉目低垂,神态间,更显温柔。
白衣只呆呆地看这人在自己面前毫无避讳,“宽衣解带”,不知怎地,心口竟一阵悸动。
待回过神来,展昭早已赤裸上身盘膝榻上。
定睛看去,只见这人一身交错伤痕,尤其胸口一处,狰狞可怖触目惊心。
每一道疤痕,都是一段血泪故事。这人身上又有多少故事,不为人知。
不知怎地,白衣心口生疼,不自觉竟走上去轻触伤痕,低声道:“这是箭伤?”
温热的手掌滑过,带出一丝莫名的触感,展昭身子一颤,“陈年旧伤了,江湖上行走,在所难免。”
当年为救白玉堂,情急之下,只能以身相挡。
白衣仿若未听见一般,又似喃喃自语:“利箭穿胸,足以致死。”
展昭此时周身发烫,也不知是否草药相助,只觉气血上涌,“为救朋友,别无他法。”
白衣痴痴喃道:“知己难求,竟令人舍生忘死。”
展昭胸口一阵酸涩,如果可以,哪怕以命相换,他也甘之如饴。
白衣也似受了感染般,这种感觉,他仿佛甚么时候感受过,又仿佛甚么时候经历过。
看展昭眼神忽而黯淡,不禁问道:“你没事么?”
展昭才惊觉自己失态,“我无事。只是此番又要劳你再为我折元。”
白衣收敛心神,也不再问,盘膝坐下,“我心有定尺,你不必为我担忧。”
“就凭南侠这份义气,本姑娘帮定你了!”
屏风后,司徒燕已然备好,两道丝线自屏风处弹射而出,缚住二人手腕,也打断两人思绪。
“白大侠,我方才交待,你可都记下了?”
白衣沉声应答,司徒燕复又对嘱咐展昭:“展南侠,你运功之时,切不可生杂念。”
展昭点头称是,仍不自觉地转向白衣,却瞧不清这张面具背后,究竟是何等样貌神情,又掩盖了多少心事经历。
两人离得极近,此番对面而视,气息温热交闻。
展昭忽觉胸口跃动,脑中闪过的竟是方才一瞬间那份莫名之感。面上一赧,不由垂下眼眸。
白衣看他移开视线,关切道:“你……你须静心凝神,其他的,交给我。”
展昭轻轻点头,闭目调元。
片刻后,白衣见他神情安若,方才放下心来,暗暗凝神聚气,视线却未曾稍移。
这人现下虽闭目无言,却愈显清雅沉静。再细细端看,他鬓间眉梢,竟已有星星华发……
蓦地,画中人再度跃然而出,与眼前人叠合为一。
两年艰辛遍尝,本以为超然物外,本可以退隐江湖。
只是,画中谜,心头惑,总有莫名羁绊,甚或连自己也无法明了。
前尘尽失,却仍难忘画中之人。
眼前这人与画中人如此神似,与他一段相遇,不知是否巧合,更不知是劫是缘。
谜团重重,千头万绪,他不能说,只能任凭这份异样情愫,越积越深。
脑中念头欲起,白衣忙敛息凝神,再向展昭看去,只见他眉头紧皱,薄唇紧抿。
“白大侠,接下来是他最脆弱之时,千万小心。”司徒燕声音低低传来。
白衣心头一紧,只能凝神以待。
又过了一柱香功夫,见他额上已然汗水星星,脸色焦黄难看,不禁心头一惊。
大凡内力深厚之人,平素聚元运功,断不会如此。偏偏司徒燕又无交代吩咐,白衣心中虽急,也不敢妄动,只能看他汗水浸湿,脸色更由方才的焦黄转至潮红。
“白大侠,你细看看,他身上可有异状?”
白衣移目看去,只见展昭胸口箭伤处,竟似隐着一团黑气。
“胸口旧伤处,似有黑气。”
司徒燕暗暗心惊,“快,护住他心脉!”
白衣忙推掌抵上展昭胸膛,才一接触,只觉他胸口一震。
展昭正在交关时刻,方至灵识朗现,才一提元,果然丹田处隐隐生疼,一时气血翻腾,强运真气相抗,随后竟有一股异流逆转而上,灵识一溃,登时心念杂生。
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如骨附髓,蓦地兜上心来,勾出心底最深刻难言的痛楚,幻景纷纷,已分不清是虚是实,竟生出一层魔障来。
耳畔杀伐四起,碧血横飞,冲霄一役,竟似就在眼前。
心头大骇,倏然睁眼。眼前之人竟是白玉堂临别时安好无损的模样。
“猫儿,我已等你许久了。”白玉堂凤眼含情,低声轻唤。
白衣闭目行功,只觉对面之人胸口怦然起伏,周身滚烫,气血更是窒碍难行。
睁眼看去,见他双眼迷蒙游移,好似瞧着自己,却又似在自己身上找寻着甚么,口中喃喃低语。
白衣再定睛看去,那胸口黑气愈发地深了,不觉大惊失色。
“你为甚么不等我来?”
“你……”
他几次三番错将自己认作旁人,虽忧急他身上异状,一时竟也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了。
再想到他前两回便已有异象,自己竟未能及时发现,不由一阵懊恼。
才要推掌过去,竟被他紧握住手腕,掌心炙热传来,心头竟突地一跳,哪知此时的展昭早已堕入幻境,深陷最深刻的梦魇,难以自拔。
多少次午夜梦回,恨不得时光倒转,再无冲霄遗恨。
“你先去襄阳,我不日即可与你会合,切记,不可一意孤行。”
白玉堂点头答应,眉目含笑,“你要嘱咐多少次才肯放心,我等你来就是了。”
再回首,竟是白衣飘渺,顷刻间便欲化为虚无。
纵使刀山火海,粉身碎骨,他也愿与他并肩同行,共赴险途。
沉压心头的痛,如浪席卷,直欲叫人肝胆欲裂。最终,却只能看他孤寂一身,长躯沥血,一步一步,踏入死亡深渊。
“你为甚么不等我来?”
白衣全力护他心脉,却闻展昭声声痴问,迷惘的双眼竟而流露出难言的哀痛,似是期冀着一份答案。不知怎地,心底竟似起了共鸣。
“我定会护你周全。”
展昭似有感受,眼神虽仍痴痴失神,却渐渐添了一抹柔色,已全然将自己视作他人。白衣不禁一声叹息,丝毫未敢卸力。
展昭此时胸中情意无限,欲念丛生。
欣喜尚不及诉说,脑中幻象忽地一转,眼前竟是白玉堂一身血染,眼神凄厉不复柔情:“可是你,来得太迟了!”
一句迟了,铸成平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心头顿生寒凉,情障却去了大半。
白衣见那团黑气疏忽不见,不免忧心,才要催动内力,忽觉腕上一松,原是展昭轻轻放开了方才紧握自己的手。
“你怎么样?”
看他眼神,虽满目凄惶,却似已恢复清明,心头才喜,又听他轻轻摇头呓语,“只可惜,你不是他,不是……”
眼前白衫消散,惟余一张如鬼面具,满腔情意难尽,郁积已久的内伤再也压制不住,展昭身子一晃,颓然倒在白衣怀中。
好似本能使然,白衣忙将人抱在怀中,只感他周身轻颤,肌肤相贴处更是灼热滚烫。
看他虽已意识不清,竟仍紧咬牙关,出力强忍,胸口竟是一阵悸动抽紧。
两年来心如止水,淡然超脱,却因着这人起了莫名变化。
“白大侠,白大侠?!”
司徒燕连连呼唤,白衣方才缓过神来。
“白大侠莫慌,他只是一时气血凝窒。你须配合我动作,在他‘少海’、‘神门’、‘通里’、‘少冲’各施一针。”
心知此举要冒极大风险,却只能冒险而为。
白衣心中陡然一惊,低头看怀中人呼吸急重,竟生了一丝犹豫:“他现在功体不济真气游窜,这四穴又乃阳气初生之处,两气相冲,难免要受断肠之痛,会不会伤了他?”
司徒燕不禁对白衣刮目相看,这人委实深不可测,“当下情势危急,若非此法,难保他心脉不损。”
白衣强定心神,随着司徒燕丝线翻动,在展昭四穴处各施了一针,随即护住他心脉要穴。
“断肠”二字,果非虚言,随着银针渡穴,展昭虽意识混沌,仍觉锐痛频袭,更是遍及全身,饱受折磨。
即便如此,心口一处却始终温暖舒畅。渐渐地,竟能抵受痛苦荼毒,过不多时,痛感竟似缓缓消除了。
“果如司徒姑娘所言,他已有好转。”
白衣见他神色渐渐安稳,不禁松了一口气,心生暗喜。
哪知司徒燕听了这话,非但不喜,竟顾不得男女有别,自屏风后转出身来,本欲一探究竟,蓦地一见眼前情形,竟羞得满脸通红。
只见展昭轻靠在白衣人肩头,虽意识未清,但神色却安然柔和,与方才那个端方持重淡淡疏离的南侠竟判若两人。尤其眼下上身赤裸被人抱在怀里……竟显出一丝别样的风情。
她虽素来泼辣爽利,不让须眉,但毕竟闺中少女,哪里见过这个。
白衣见她满面羞赧,定定看着自己这边,口中道谢,“司徒姑娘,多谢你妙手施救。”
边伸手扯过衣衫轻轻盖在展昭身上,骨碌一声,一袋小物径自从展昭衣袖中滚落而出。白衣定睛瞧去,竟是一只精致素囊,心中不禁一奇。
司徒燕这边厢也才收回悠悠神思,“你……你先别谢我,再看看他胸口处可有甚么异样?”
白衣一愣,心旋即悬紧,低头去看他胸口处,除却一道刻骨伤痕,并无异样,不禁轻轻摇头。
司徒燕若有所思,“怎会如此……不对,不对阿。”
白衣看她神情奇异,忙道:“哪里不对?可有不妥?”
司徒燕一时也难言明,只顾红着脸交代道:“哎呀,我一时也说不来,你先看顾好他,待我先去寻个明白人来。”
白衣尚不及说话,小医仙却是更急,早已闪身门外。只好捺下满腹疑问,全神照顾。
白衣低下头去,呆呆看了半晌。
他双目紧闭,侧脸清秀而英挺,鬓角的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脸色在淡淡的光线下显得憔悴而苍白。
方才还温文沉静,运筹帷幄,如同九天雄鹰。如今却只依偎在他身边,再度沉沉昏睡。
白衣动作轻柔,本欲替他掩上衣衫,待视线滑过胸前伤痕,竟又一阵怔怔出神。
这道狰狞疤痕似是有股奇异的魔力,令自己移不开视线。
似受魔力驱使,白衣不由抬手轻轻覆上他胸口,“你虽不说,但这伤痕,应也是为救他所留。”
见展昭眉头紧蹙,似是有所感应。
一时间,竟对那名白玉堂生出无限羡慕憧憬。
有些人的感情,表面上清淡如水,波澜不惊,骨子里却至真至诚,热烈如火,为知己,不惜两肋插刀。
几次三番看他在人前强撑伤体独挡一面,困厄之时却百转千回不得解脱,又想他意识困顿情动之时,却总将自己视作旁人,心中复又一荡。
“不知他是何等样人,竟能得你知己相随。”
像他这般愿为知己而死,试问世间又有几人做得到?
越想心绪越乱,越是失神,连带肌肤摩擦处,愈发地滚烫,心下也荡起了一丝异样情愫,就像中了魔魇一般。
白衣已不自觉地凑近他脸孔,箍着腰身的手臂也越来越紧,兀自低低喃道:“我与他,真的很像么?”
展昭轻轻仰头,喉间压抑着一丝痛苦的低吟。
“猫儿……”
“猫儿,我来找你了……”
温柔而深情的轻唤,好似发自本能般吐口而出。
他蓦地惊醒过来,方才一瞬间,好似有谁,正透过自己的身体,发出亘古情深的呼唤!
而身体里逐渐燃升的欲望与渴求,竟令他感到一丝奇异而又莫名的恐惧!
展昭灵识稍溃,致使心魔暗生,亏得心口一处融融,好似欲导引着自己从长久郁结的魔怔中挣脱出来,渐渐地,竟郁气疏散。
只是适才意识混沌之时的真情吐露却是半点也记不得。
若不是此刻委身榻上,而端坐一旁的古剑又神情古怪,他真以为方才是南柯一梦。
“古兄,你这是……?”
见古剑正目不错珠地等着自己瞧,展昭不禁低头端看,自家衣物已被整理得妥妥帖帖,想来是白衣替自己穿好。环顾四周,却不见他人。
“白兄与司徒姑娘呢?方才多亏他们相助,助我冲破难关。”
展昭欲起身,却被古剑按回榻上。
“你先别忙着找他们,你……”
古剑一向直言快语,这回欲言又止,着实不像他平日作风。
“古兄有甚么话,不妨直说。”
古剑顿了顿,转头瞅着展昭,“燕儿毕竟女儿家不好来问,我便替她来问一问你,你可要认真作答,事关你身上之状。”
“可我现在只觉神清气爽,并无不妥。古兄却要问甚么?”展昭不禁暗暗运气调试,只觉气血通流,舒畅无比。
古剑皱眉,心道,这才是古怪之处。
“某家是要问你,你方才运功之时,心中可有甚么挂碍么?”
展昭见古剑神情,断不似玩笑。却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行功之时,最忌讳的便是分心乱神,自然没有。”
古剑摇头,“你可知晓,你可能已中‘扣心血’之毒,此毒奇异,藏于心脉之间,每每心绪骤转才会发作,尤其情动之时,更是厉害,直至心力交瘁蹉跎致死。方才你险些走火入魔,正是征兆!”
见展昭眉头紧锁,竟没有半分惊恐忧惧。
古剑看他又是半晌不说话,兀自说道:“有些事,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自己。这是你的私事,你既然不愿说,某家不问便是。只是,那苗女究竟与你有多大的仇,才会下这般狠手?难不成你与她竟有甚么感情瓜葛不成?”
还要再问,只见门忽地被推开,司徒燕正扯着元真在门口。
元真挡开司徒燕的阻拦,三两步走到展昭身边,“我敢做保,展大哥与她断无瓜葛!那日桃林之中,我也在场,我们与那女子初初相见,怎知她竟会下此狠手!”
古剑看这端方有礼的年青人此番竟隐有怒火,“小子,你这是在恼甚么?”
原来元真自方才展昭被叫走后,便觉得不对劲,不放心便过来看看,谁知竟被古剑拦在门外,还扯着他闲聊家常,里外里问的竟都是展昭这几年来的生活琐事。元真起初还觉得纳闷,现在才明白,原来展昭早已身中奇毒,难怪那日他来寻自己之时,脸色那般难看,一时间,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儿。
“我是替展大哥鸣不平,那日便被那个女子误做淫贼,谁知竟还……好狠的手段!”
展昭抬手按住他手臂。
司徒燕瞪了元真一眼。方才在门外,自己是紧拦慢拦,还是没拦住。只能接茬说下去:“就是这一点才奇怪!展大侠断不是那负心汉,所以这个毒中的就更怪了,你们说,既无深仇大恨,何苦下这般毒手。”
司徒燕转眼看展昭面容平静,并无波澜,不禁纳闷,“展大侠你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么?”
展昭不愿众人担心,只说道:“我行走江湖多年,怪事怪人见得多了,怪毒怪物自然也经历过不少。反倒是之前颇觉胸口窒闷,现下却感神清气爽,还要多谢姑娘妙手施救。”
司徒燕再度上下打量眼前这人:“本姑娘甚么人都见过,就是少见你这么不怕死的。你也别忙着谢我,我根本甚么忙都帮不上,这毒我解不了,只是暂时缓解罢了。这‘扣心血’,虽说是毒,却也奇极,一时半会儿也要不了你的命,只是每每情动之时发作,肝肠寸断,损及元气,直至胸口处黑气郁积,心脉爆裂而亡。”
元真暗自握拳,好狠的毒,却不知那名苗女为何要下此毒手。“展大哥你早便中毒,为何却不告与我知晓?这样我如何对得起先生临行嘱托?”
展昭看他情绪激动,知道他是真心关切自己,“抱歉,我本以为区区小毒自可化去,谁知竟会如此,叫你担心了。”
司徒燕瞅着元真,心里好一阵埋怨,本来想问的问题,都被这小子给搅和了,“大家的担心也没错儿,方才要不是白大侠及时护住你心脉,你是生是死,可就难说啦。”
自刚才至今,便没有见到白衣人影,展昭抬头又向屋外看了看,问了句:“白兄他,没事罢?”
司徒燕一愣,“白大侠?方才离开了,说有事待办,还托我替她照顾那位姑娘。”
“走了……?”
司徒燕见他竟还在关心旁人,倒真是搞不懂了。看他提及白衣时眼波中似藏着一抹难言的情绪,女儿家天生的直觉,总觉得他与白衣人之间有些不寻常。
“总之大家都是一片好心,我去配些药给你。你……”
这么多人在,这后半句,司徒燕实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冲古剑递了个眼色。推着元真便往外走,“我去采买药材,你来帮忙,本姑娘还有些个话要替义兄问问你哪!”
元真本舍不得走,但听说是为展昭抓药,自然不好拒绝,“展大哥,你这两日好好歇着,府镇的事有我在,你只管放心。”
待二人离开后,古剑一抱膀儿,“展昭,我看这后生倒是真关心你,我算是看明白了,如若当时你告诉他真相,怕是他会替你强出头,反倒坏了大事。”
展昭微微点头,“知我者,古兄。”
古剑却摇头,“某家不懂你,过去不懂,现在也不懂。实话说来,时至今日,对白玉堂之事,某家对你仍不能释怀。”
古剑虽性子有些孤傲古怪,但心地光明,这一番坦诚,更是难得。
展昭站起身来,走出屋外,见天际浩然清辉,怅然道:“报仇么?我何尝不想,只是当下情势,我却要保住有用之身。待他日功成,再偿知己之情。”
些许悲凉,些许无奈,自他口中说来,又带着些许心酸滋味。
世事纷繁如潮,缘聚缘散,到头来,却是万丈红尘,一人行走,只余一份初心不改。
古剑叹了口气,“方才被那后生一搅和,某家也不好再问,这许多年来,你孑然一身,纵使身中情毒,也难对你有效。只是你方才毒发,必是情动之兆。唉,罢了,你的私事,某家不欲问,只是,心中的挂碍魔障,该放下时便放下罢。”
展昭迎向古剑眼光,似是回答又似自语:“江湖磋磨,如今的我早已看淡人间生死事。惟愿青天常在,能托付我这一点浩然之气。”
古剑看他说话间,眸中一抹坚毅,自相识之初,却真从未更改。不禁叹了口气,“清风明月,浩气长存,包大人是难得的青天,当年对你投奔朝廷,江湖上多少攻讦责难,却不知你保的是片青天,某家佩服得紧!只是,这千斤重担,你一副肩膀,又能担多久?”
展昭看古剑说得真挚,胸中一热,“青天难再得,只能誓死相守。”
两人对坐了,看展昭静默不语,痴痴望着天际云霞明日,淡淡的光晕笼罩,竟添了一分疏华之气。
古剑拿起酒葫芦,咕嘟嘟就是一大口酒下肚,微微仰头眯起眼来,“好一片青天,只是今后这般对坐闲看的好时光,却是不多了罢?今朝有酒今朝醉,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