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咫尺天涯
简易的帐篷里,虎皮毯子上,莫离的长睫毛轻轻盖下一片扇形的阴影,俏挺的鼻子微微歙合着,粉嫩的红唇微张着,一副恬静安然的模样。
昨夜,要安排人马迅速清理战场,那么大的一场杀戮不可等闲视之,等到凌晨时分,赵昕才抽身出来,将她从那藏身的树上接了下去。
那时,莫离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有淡淡的泪痕。
赵昕见了真是心疼无比,知道她也是累得狠了,不忍吵醒了她,便干脆点了她的睡穴,把她安置在这金箭临时扎的帐篷里。
赵昕自己没有歇息,就坐在莫离身旁,借着帐篷里微黄的灯火把她的睡颜看了又看,终究站起来,猛地一掀帐篷,到外面去打发连夜赶来的赵晅。
赵晅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一颗松树下,薄薄晨曦里,他的浅蓝色长袍如一片蓝天停在安静的湖水里,温和而洁净,只是,他瘦削的肩头,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
他可真能等!赵昕心里嘀咕了一句,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让晅堂兄久等了。”
赵晅从跟着成威先生从青峪关上撤下来之后,就被冬鹰拦着,怎么也不肯让他再去与廖国人的厮杀里冒险了。
而赵晅呢,也在听闻赵昕没有死的时候,觉得自己当日站上城门楼上的孤勇,竟然消失殆尽了。
他想再看见赵昕,更想再看见莫离,其实他始终不能确定,自己真见到了莫离以后,他又能怎么样呢?
可那迫切想见“离儿”的心,就是越来越浓,浓到他不愿再轻易死了,浓到他听从了成威先生的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冷清之极的成威先生这么讲的时候,似乎带着一种极排斥的情绪。
他退而求其次地留在了廖国人的后面,去安抚无处可去的百姓,做一些善后的事情,也按照成威先生吩咐的,清理他打游击战后留下来的一些痕迹。成威先生说,希望赵晅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他曾使用过那些称之为炸药的东西,那是害人命的东西,赵晅很认同,自然不会说出去。
可是,忽然一夜之间,成威先生来告诉他,不用再躲藏了,赵昕已经把十万廖国人都给剿灭了。
疑惑只是一瞬,便被浓厚的思念和欣喜所代替,他带着冬鹰连夜急赶,只想尽早看见赵昕……和莫离!看到,他的“离儿”是真的真的安好!
“让晅堂兄久等了。”耳边是曾经日夜思念的嗓音,可如今听来,却如这朝日薄雾一般,丝丝渗进心里,是无法忽视的冷漠和疏离,且不等你伸手握取,他已经飘然散去。
赵晅缓缓地回转身来,看着这张令他日夜思念的脸庞,比之从前瘦削了许多,却更见刚毅了,哪里有半分曾经的那小儿女态,哪里有半丝属于“离儿”的娇美俏皮!
他,没着甲衣,只是一件黑色的紧袖劲装,就站在前方三步远,却似乎隔绝自己于千万里开外。
赵晅背着的手紧了紧,淡淡的笑容掩尽无数思念,轻轻启口,便有潺潺流水般的声音泄出:“昕堂弟别来无恙?”
赵昕看着赵晅的笑容,忽然便在心底叹了口气:哎,我的莫离纯净如山涧里的水,自然会喜欢这样安然宁静的云,可是,离儿,我还是不想让你逐云而去!
“我很好,劳堂兄记挂。听闻堂兄不顾自身安危助青峪关守城,杀敌无数,实在让人佩服。如今廖寇已除,堂兄还是早些回京吧,京中只怕正派人来迎堂兄了呢!”赵昕的面色依然是淡漠的,一番话自嘴里吐出来,喊着亲切的称呼,却也是极冷淡的。
几乎相仿的身高,同样贵气天成,如此熟悉的容颜,曾经的亲昵早已不在,尽管近在咫尺,却已是心隔天涯。
若说不痛心,定然是假的,赵晅无法欺骗自己内心的真实感觉,可他仍然心有希望,有比较,更能确定,也更加心生想望:莫离,才是他的离儿!他的……离儿!
可是,离儿,真是他赵晅的么?
这个问题,赵晅拒绝细想答案,拒绝正视内心越来越痛的感受。
“迎我?迎我做什么。京里自有父皇及众臣在,我还领着皇命察看各地汛情呢。昕堂弟,我想知道莫离……”赵晅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眼睛看着赵昕挺立的身姿,故作勇气要让自己得到一个答案。
可惜,赵昕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出言打断道:“原来堂兄还不知道啊,倒是我的不是了!皇叔已崩,晅堂兄还是早日回去吧,只怕京里还有好多大事等着你呢。至于内人,便不劳堂兄惦记了,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
晨雾霭霭里,赵昕背光而立,他的琥珀金眸闪着淡漠的光芒,陌生得让人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情来,正是他从前示人的模样。
而记忆中,曾经有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眼,闪烁着纯真美好的依恋目光,此时想来,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原来,赵昕真的不是我的离儿,那么,我的莫离,她此刻在哪里?
赵晅内心痛苦挣扎着,却终究,他是个极善良的人,放不下这世间的伦理纲常,只能异常艰难地咽下无数真正想问的话儿,又极其艰难地开口形同仪式般的念着:“父皇大行?唉,那我是该回去尽孝了……那我可以和昕堂弟一起回去!不过,想来太子也要登基了吧?哦,那我也要去朝拜他的,我也可以和昕堂弟一起去!”
同昕堂弟一起回去,就能见到那个她了吧?!
然而,赵晅被伦理纲常压制的心底,好不容易生出了一丝萌芽,却被赵昕无情地掐断了。
他冷冷地瞟了赵晅一眼,淡漠如水的嘴角轻启间,倾泄而出的话语,仿如斩断赵晅所有情丝的利剑。
“将在外,皇命多有不受。如今,北地刚遭如此大乱,整顿清理尚且来不及,京城的事情,我这武将便只好遥遥表示哀痛了。倒是晅堂兄,只怕这般万事不知的日子要到头了,太子已死于二皇子之手,皇帝被陈良所杀,死之前曾当众立下诏书:你赵晅,是储君!稍后,我会派出一个万人队来护送晅堂兄回京都,他日北方安定了,昕再回来与晅堂兄行君臣之礼!军中事忙,昕便不送堂兄了!”
赵昕冷漠的说完,转身便走。
晨光渐明,想来,莫离该醒了,有些人,她还是不必看见的好!
赵晅愣怔当场,信息太多,桩桩件件震得他惊恐莫名。
京城那些和他永远扯不清关系、却又似乎永远没关系的人和事,什么时候起,忽然便全部铺陈在他的面前了?!
皇帝死了,太子死了,诏书,储君……
赵晅仿佛看见,一个虚化了面目的人,原先只站在台下看戏的人,忽然被人不由分说地揪上了台,涂上脂粉,勾上眉眼,浓墨重彩地要当主角了,他看见了那个人排斥得发抖,厌恶地转身……
赵晅猛然一惊,对着赵昕的背影愤怒地大喊:“不!这不可能!我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皇帝!昕堂弟,北地也有我要做的事,要等的人!”
赵昕停下脚步,蓦然回首,目光似箭地盯着赵晅,片刻后却笑了,一语双关地冷冷道:“堂兄向来是个仁慈的人,天下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天下有更多人在等着你!我已经让快马往京城传讯了,北地,和北地的人,都由我守着便行了!”
旋即,赵昕又挥了挥手,沉声命令道:“圆弓,从即刻起,护卫储君的重任便交给你了!大皇子但有一分差池,便是我们为臣子的不是,所以,为着你自己想,还是早些护送大皇子回去登基吧!”
浅金色的阳光冲淡了晨雾,照在赵昕的身上,然而,这么挺拔的一个男人身上非但没有丝丝温暖,却连背影都是冷漠疏离。
圆弓带着人仅仅几息之间便在赵晅的眼前筑了道人墙,隔绝了不远处临时帐篷的一切风景!
冬鹰从松树下走了过来,心里的叹息连他自己都不想听到,他在赵晅身旁站定,低声说道:“爷,这,兴许本就是你的命……我们走吧!”
然而,赵晅目光不离那处帐篷,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摇头大声说:“冬鹰,他不是莫离!他越这样,越让我明白,莫梨才是莫离。我确定了!我终于确定了!”
“爷,那你也该确定,莫梨是恪王爷的王妃!”尽管事实残酷,可这毕竟是事实。冬鹰自是能明白主子此刻的感受,因为当年,他曾亲身体验过。
心爱的女人,是他人妇……
深爱又如何,挣扎又如何,事实便是事实啊!
可恨苍天弄人!让他的主子,如今面临着他当年一模一样的苦痛!
果然,赵晅宛如清风明月的风姿不再,赤红着眼睛,喃喃道:“冬鹰,你不该这样的,怎么能连你也这样说?让我去找她!我要找到她,我要告诉她,我离她是如此的近……”
然而,冬鹰不说话,却是瞬间出手了,就在赵晅情绪最激昂的时刻,他坚定而温柔地拂过了赵晅的颈项,赵晅那双倒映着深褐色帐篷的眼,留恋而寻觅地缓缓合上了,最终,只能无奈地安睡在冬鹰的怀里。
冬鹰对圆弓微微地躬身:“圆将军,既然这样,我们早日启程吧!也好让先皇后早日安心!”
莫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昨晚她只觉得身体疲累不堪,头昏眼花得厉害,又等不到赵昕来树上找她,就只能靠着树无力地睡了过去。
此时醒来,莫离就感觉到,自己已然在赵昕的怀抱里了,能闻到他身上松木香的浅浅味道,似乎他从来不用香料,但却一直有这么让人心安的男子气息。
莫离最近和赵昕同骑赶路,已经习惯了赵昕的怀抱,感觉周围天色好黑了,猜测着大概自己睡得还不久。
莫离便又闭上眼了,小脑袋在赵昕的胸口蹭了几蹭,喃喃道:“嗯……昕,几时了?这么快便清理好战场了?那你也该歇一歇了……”
头顶传来低低的、温厚的笑声,感觉赵昕的大手揉了揉她的发丝,有微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离儿,可不能再睡了,我们要赶去青峪关。安置人马,安抚百姓,且有好多的事情要做呢!”
莫离微微张开了眼,四周依然是一片的漆黑,她不满地挥开赵昕乱动的手,沙哑着嗓音说道:“唔……那也总要休息的呀!再说了,大晚上的,能做什么呀!你也不是铁打的身子,有什么事情,还是等天明了再说吧……”
赵昕无奈地将莫离半抱了起来,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手在她的手臂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低低言道:“我知道你累了,可都已经快巳时了,大部队早就走了。你啊,小懒虫,起来吧,随便吃一些,我骑马带着你,早点到关镇去。我已经让人提前去清理关镇的府邸了,到时候你便可以好好歇歇了。对了,我让护卫们还穿了披风,父王的兵马可以一路随行。”
莫离的下巴在赵昕的肩头转来转去,她努力地又睁了睁眼,乌黑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着,嗔道:“原来已经巳时了!金箭这帐篷搭得真好,跟遮光布似的,我倒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你点个灯,我好穿鞋,这就起床咯!”
“……!”
赵昕的身子僵了僵,轻轻地扶起莫离,看着她睡得红扑扑的脸,他让自己吐气,尽量轻的吐气,尽量轻的说话,怕惊醒了内心深处谁的梦似的:“离儿,你,别调皮了!你要是实在想再睡一会儿,我再让他们等一等,……大白天的,点什么灯……”
莫离低垂的手抖了抖,心中猛然跃起一片恐惧,她随手抓住了赵昕的衣裳,但很快,她又放开了,嗫嚅着嘴唇,轻轻地唤:“……昕。”
“我在!”
“外面在下雨?”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