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看不见的隔阂
“如今,我就想要你答应我,此去这一路,我什么事情都自己做!”
女子的嗓音柔美,也是一副极温婉的样子,可她那脸上的坚定神色,是不容人忽视与敷衍的。
赵昕沉了沉眉,手中的路线图放了下来,还想多说几句,莫离便柔和了面容倾身上前,小手准确地拉住了他的手掌,笑意晏晏地道:“你看,我耳朵好使着呢,我听着纸张的声音,便能准确地拉上你的手了!”
女子的笑容总是那么纯净明艳,让人不忍拒绝,此刻,她的指尖温软而细腻的,就这么静静地拉着他的手,有着独属于她的无声执着。
“莫离,你要什么,我自然都是答应你的,你何必自苦?”赵昕无奈地叹气。
莫离歪了歪头,小脑袋在赵昕的胸前轻轻地蹭了蹭,学着他的模样,低低叹道:“赵昕,可我并不觉得苦,你为什么总不明白呢?”
“我……”
莫离的手指如暖玉,轻轻柔柔地连同赵昕的手,一起放在了他的膝上,却像坠进了他的心间,让他只觉得歉疚,只觉得亏欠,说什么话都觉得空泛而虚无。
原本,他只想着什么也不说,只要好好地照顾着她,便是一生了,可是,如果这不是她想要的呢?
可偏偏他的内心深处,连问一问“你想去找赵晅吗?”这样的话,如今也是说不出来了。且不说答案如何,只如今她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这样问,岂不是又是深深地伤了她?
唉!此生,赵昕从未有过像这些日子这般的患得患失、心思百转过!
赵昕一个“我”字出来了半天,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车厢里暖如春,静如夜,连银丝碳燃烧的嘶嘶声都能清晰可闻。
莫离轻轻地移开了手,转而斜靠到软垫上,眼睛望着虚无之处,浅浅地笑着。
“赵昕,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远见,总是过一日算一日的。你也知道,我就是个鬼罢了,我能来这世上,实在是上天给我的特别恩赐,所以,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原本,所谓得失或苦楚,于我实在说不上什么的,只是如今我看不见了,反倒有点珍惜起来,总想着自己也该想一想,我到底想要什么。
可不管我想要什么,我都不想给别人增加负担,我是真的想自己努力生活。
或许,等我把答应鬼兵们的事情都办妥了,我便也想出来,我到底想要什么了,你便陪我这一路,到时候,我便和你说说,未来,我想要过怎样的生活,好么?”
女子娇美的脸上一派淡然平和之色,浅笑盈盈中说着这些话儿,明明是那么的情感真挚,赵昕却听得酸楚之极。
他一个倾身便靠近了莫离,大手轻抚过她柔软的发丝,琥珀金眸中涌动着无数情绪,最后沉淀下来的,只有无限爱怜、无限珍惜,轻启红唇,柔声道:“好,一切都听你的!只要你说,我……都给你!”
马车粼粼而行,赵昕并不着急赶路,只要莫离行路舒服就好。
如今不仅北方几城都握在赵昕手中,朝廷这些日子都对北方没有什么指示,甚至连重要一些的文书都没有发出来过,赵昕领的还是北防线兵马大将军的职,不管是陈良之死,还是廖国人死了那么多兵马,朝廷一概没有任何说法,安静得诡异。
好在如今北方兵权全部落在赵昕的手中,而他向来严肃军纪、少言寡语,他自己不对朝廷的事情过多提及,别人也不敢多问他,尽管他们内心诸多猜测,可赵昕都不出声了,别人还敢说什么呢?
当然,朝廷为什么会这样,其中的原因赵昕自然是知道的,或许,如今这天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罢了。
宽敞的马车里,赵昕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世间罕见的浅黄色玉玺放到眼前端详,片刻后,他的琥珀金眸眯了眯,很快便浮起了一层厌恶之色,接着毫不在意地把那玉玺又塞进了手中的一个黑色袋子里。
呵!世间的事情总是这般可笑!
就为了这么个东西,父子,夫妻,君臣,都可以拿来算计,江山,百姓,人心,都可以拿来交易!
当日混乱之下,父王他将陈良自高空扔了下去,却卷了这个东西落入他的怀中,父王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他决计不会是让自己当皇帝的,他那般深刻的怨恨了那么多年,该当并不希望自己再去淌那些浑水的,为何,父王还是把这个东西给了自己呢?
可惜啊,父王已经随风消散了,再也不得见了,更是无法告诉自己他的用意了……
尽管自己无意皇位,可当日在杨树城外,赵晅来见时,自己当时心中却终究不愿把这个东西那么轻易地交给他,终究,自己心中是防着他的!
京城各大势力暗中较量,对皇位俱都虎视眈眈的,形势所迫之下,为了稳定朝局,只能拥立赵晅上位,再加上自己这边派兵送他回去的,更让那些个色厉内荏的文官们有所害怕,自然会赶紧让赵晅登基。
而赵晅毫无根基,若想在京城原先的几派势力中夹缝生存,其实并不容易。
新皇登基,有诏书,却没有了传国玉玺,好些大事他便没有办法去做了,而自己这边便好加快速度稳固局势,等到赵晅新朝稳定时,自己已然大军在握了,不管如何,都能给祖母和莫离一份现世的安稳,谁也撼动不了!
可现在呢?
自己又该怎么做呢?
赵昕低头看着安安静静地在马车中安睡的莫离,思绪万千。
而莫离呢,只要有赵昕在她身边,她那是十分地安于万事不操心的,她只觉得吧,这一路走得极其轻松,除了马车外面的天气冷了些之外,这送信的日子呀,倒有点游山玩水的味道,可惜呀,唯一的遗憾便是她看不见沿路的风景,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十分喜欢行走在路上的感觉,而不是窝在一个地方不得动弹。
一路往南而行,驿站接待得俱都很妥贴,出了杨树城,以前和赵晅提起的邮局和连锁酒店都办得不错,尤其是这邮局,如今都得到了百姓们的认可,形成了很好的物流网络,虽不好和现代的相比,但是给百姓们带来的方便是非常大的,大部分鬼兵们的嘱托,加上赵昕单独出的抚恤金,都能通过邮局走了,对此,莫离很高兴。
只是莫离现在才想起来问赵昕:“听邮局的人说,如今这邮局新皇帝还亲自过问呢!哎,新皇帝是谁啊?到底是哪一个皇子当了皇帝啊?”
彼时,他们正歇在一处驿馆里,驿丞早便得了信,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干净又温暖,热水饭食一应都是尽最好的来,莫离习惯了赵昕会陪她住在一起,莫离也坚持着自己泡了茶,正兴致勃勃地要亲自递给赵昕喝呢。
赵昕陪着莫离这一路走来,他们看起来就是主仆四人,可私底下,各种信件各种文书,都会有特别的渠道特别的人给他送来,各地的各种消息、各种事件的处理,他从没有耽误过,只要到了一处驿站,他总是要赶紧处理这些个事,此时听得莫离忽然相问,他有些愣征。
莫离手里还端着茶盏呢,赵昕醒神之后赶紧一把接了过来,忍不住还是啰嗦了一句:“莫离,茶水烫,你可以做点别的!”
莫离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自己在一边儿坐下,也端起一杯茶来轻啜着:“你不是让人改了壶嘴儿了吗?我慢慢地倒,很安全的,不会烫到手。”
今日的莫离,穿了件领口袖口都出风毛的粉缎小袄子,下面是一条银红色绣蔷薇花的大摆襕裙,雪白粉嫩的手指从长长的貂毛里伸了出来,轻拢着茶盏,笑意盈盈,神情宁静。
不知何时起,以往那个跳脱活泼的女子,有了如今这一副娴静安然的模样,让人只看一眼,便心生宁静。
赵昕垂下了眼睑,抿了抿唇,这才言道:“赵晅……”
莫离的手忽然顿住了,手中的茶盖“叮”地磕在了茶盏上,在一室静寂中很是突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本能地寻了过来,茫然地“看”着赵昕:“什么?”
“我说,是赵晅……新皇帝,是赵晅!”赵昕心底里先涌上了一层酸意,像极了突然喝了口陈酿的醋,不辛辣,却醇厚得一点点铺开,好一会儿过去了还有余味在他的喉咙里涌动,要讲的话便歇了歇才出来。
等赵昕再抬头,便看见莫离还是刚才那个样子,悠悠出神,粉唇微微张着,手里的茶盖忘了放下去。
赵昕忽然呼出了一口气,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茶杯才在茶几上一搁,刚有轻微的声音出来,便听到莫离的茶盖“嗒”的一声放下了。
女子清脆的嗓音隐隐带着莫名情绪,叹气道:“果然!鬼,还是老的辣,柏叔是对的,赵晅……果真是天命所归!”
赵昕愕然了,再看莫离的时候,她已经垂着脑袋不说话了。
不及追问莫离话中的深意,且追问已然成型的现实亦是没有意义的,不过,如今既然起了头,既然提及了赵晅,那有些话是不是可以顺便说说,有些疑问是不是可以得到答案?
赵昕心中再是忐忑,最想问的依然是那一句在他心底回荡千百遍的话儿:“莫离,你,想去见他吗?”
许是执念太过强烈,赵昕不知,他已然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
莫离偏过头,瓷白的脸上没有隐去那丝怅然,她大眼睛眨了眨,忽然淡淡地笑了:“现在?可惜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女子本就娇美的面上,因着这丝浅淡的笑容,更显淡雅,那笑容凝在她的嘴角,有些轻,有些薄,像此刻屋角燃着的银丝碳笼上微微氤氲的雾气,有些不真实。
赵昕瞧着这般的莫离,却觉得喉咙瞬间被什么给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心底深处那种说不出来的自责和愧疚,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缠绕在一处,凝结成深浓的不舍和心疼,化不开、散不去。
莫离无声地将茶盏放置在桌面,旋即慢慢地起身离开了:“我累了,我先去睡了。”
如今,只要他们入住一处,赵昕都会细细先带着她在所居的房间走上一遍,再将她惯用的东西放在昔日相同的位置,一切可能造成她行动障碍的东西都会被移开,所以,莫离此刻的行动依然自如,不知道的人,根本就看不出她眼睛是不方便的。
这次谈话之后,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赵晅了,莫离一如既往地平和安静,赵昕则一如既往地对她细心体贴,可他们都知道,彼此之间总隔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相处起来比之从前更加的客气有礼,那是真正的相敬如宾啊!
而这送信的事儿,也并不是想像中的那么一件好差使。
毕竟,鬼兵们逝去多年,很多家眷老的老,死的死,改嫁的改嫁,成人的成人,鬼魂的记忆依然停留在二十多年前,他们仅仅是靠着一片怨怒才强留在人间,执着而纯粹。
可他们的亲人却不一样,多少世事变迁,多少人心变幻,这些鬼兵的家眷们也都在经历着各种人生百态。
那些还惦记他们的亲人,是真的对他们的只字片语如闻佛音,一听金箭介绍说,是找到了他们的遗物遗字,便都喜极而泣,拉着莫离或是赵昕哭着感激着不撒手,恨不得能多听听关于这些人的一两个字也好。
而也有的鬼兵,已经被家人遗忘了,他们的亲眷只关注着抚恤金的数目多少,恨不得能多拿一份也好。
这样一家一家地走访,真是一遍一遍地在温习人间冷暖、世道人情,有时会替鬼魂们喜,有时则替鬼魂们悲,竟成了无数种不同的人生体验。
有时赵昕一听情形不善,便会劝说莫离,让她不要再亲自送了,他完全可以安排人去做这些的,无须莫离这般辛苦难受,然而,莫离却说什么都不肯,非要按照出门时排好的路线走,一家一户都不能少。
她坚持道:“这些都是我答应过他们的,要帮他们去看看他们的亲人的。他们在天有灵,也好放心安息。再说了,我以前什么都不懂,生活得太单纯了,现在这样看看听听,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