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想要活在她的记忆里。”
他可以平静地去讲一个故事,但不能平静地说起对她的感情。这个看起来异常坚毅的男子,用极其低沉的嗓音说出这句话,无奈的情绪渐渐地在我们之间蔓延开来。
我对此非常不解:“颜娘之前一直在望着你化作的那株梨树,怎么能说是不爱你呢?”
更重要的是,在颜娘那里听到的是一个两情相悦的故事,怎么到了暗庭这里,反而变成了一个单相思的苦情剧?
暗庭把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颜娘是喜欢暗庭的,他为她摘下梨树叶吹起乐曲的时候,她的唇角始终是上扬着的。就好像是一朵梨花遇到了能让她随风飞舞的人。
后来,颜娘与郑君远确定了婚期,说来这郑君远也是远近有名的才子,曾经在元宵佳节与颜娘对诗,也因此两人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奇妙感觉。
这才是真正的,才子佳人的相遇。
一次在茶楼,颜娘与郑君远相约饮茶对诗,暗庭尾随郑君远进了茶楼,两个人在里面发生了争执。暗庭将颜娘带到空旷的地方,说要带她离开,也就是那时候,他第一次知晓了颜娘的身份。
她对他使用了术法,将他禁锢在原地,那个温婉的背影便是决绝地离开了。
她是妖,即使如此,他也是欢喜她的。
颜娘与郑君远婚期将近,暗庭夹在两个人之间,凭借着她对于自己的一点点欢喜之情,乞求着、乞求着她的回顾。
他相信,他已经比那些纨绔子弟要好很多了。
可郑君远对于她,完全是一朵梨花遇到了知音,一个赞美她,懂得她的人。
暗庭依然会在半夜潜入颜娘的闺房,可不巧遇上了一袭黑衣人,那时候他不得已躲在了书房里,也由此发现了一套仙术心法。
难以想象吧,一只妖居然在修仙?
细细翻阅那心法,暗庭发觉那些文字全都是一些忏悔性质的,类似于佛经。大抵颜娘也曾经造过罪孽,就像现在的他一样。
临近新婚,暗庭跟颜娘说自己可以离开,但一定要她取出来那本仙术心法。他撒了个谎,说自己接近颜娘只不过是为了一本心法,修仙者,本质命运就是应该游走四方,只求长生。
颜娘信了,于新婚前一晚把心法给了暗庭,但她没有看到身后那些黑衣人正对着那本心法虎视眈眈。
原来暗庭在发觉心法的时候,就是听闻了那些黑衣人的对话,但因为一时找不到心法,他们决定在二人新婚前夜趁乱侵入,以寻到心法,实在不行就杀了颜娘。
只是没有想到,暗庭在其中倒插一脚,弄得他们的计划全都泡汤了。
她在外面的身份是人,但这恰恰说明知道她拥有心法的主儿一定不好惹,所以暗庭把心法要走,也算是一种莫大的成全。
“我因了那件事遭受了袭击,但即使如此,我也是不言后悔。毕竟能够遇到颜娘,就已经把此生的幸福全部用去了。”
“所以,我只想留在她的记忆里。”
留在她的记忆里?
这句话暗庭已经重复了两次了。
我有些诧异地瞧着纪乾楼,希望他能对于这个故事发出一些慨叹,比如这男子好痴情啊什么的。
可他只是用指骨轻轻敲打石桌,有节律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响起,他的唇瓣始终紧闭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既然如此,那我没事找事地问了句:“那么现在,你是在她的记忆里面了。为何你还是这么悲伤?”
他的眉间,分明是稠得化不开的愁绪。
眼里仿佛盛着一杯烈酒,那浓浓的醉意散发在空气中。暗庭苦涩地笑了笑:“可是她于我只是一种浅浅淡淡的感觉,那不是爱。”
喜欢,但不爱。
是不是有些像我对纪乾楼的感觉呢?
这个想法掠过脑海,登时我按住了恐慌的小心灵——我居然接受了纪乾楼这么自恋骄傲的人,还上升到了喜欢的高度!
纪乾楼却是犀利地换了一个话题:“是谁把你变成了梨树的?”
“是我自己,我纯粹是想要留在她的记忆里,哪怕仅仅是一棵树。”
我发现了,这个暗庭一直在给自己塑造痴男的形象,弄得我都对这般的男子有些心动了。只可惜我对于某个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重要的,不管他如何粉饰自己,那渣男形象也是无法抹去的。
于是我问:“你可知颜娘讲的那个故事,和你说的完全不一样?”
同一个故事,在两个人的口中变成了截然相反的版本,虽说每个人的视角都是不一样的,但也不至于南辕北辙吧?
“你们其中,是谁撒了谎?”
我一步上前揪住了暗庭的衣袖,那原本整洁的衣衫在我手中变得皱皱巴巴,他的表情却依然平静。
“我没有撒谎,颜娘也没有撒谎。”
这还真是个奇怪的故事。
我望向了纪乾楼,试图征求一点意见,然而他依旧保持着原本的表情,甚至眼角挑起的弧度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恰在这时,一片阴影投射在我周围,温和但有些不悦的声音响起:“姑娘公子,颜娘已经备下了酒水和一些家常菜肴,请二位入席。”
哦?如此看来她对于今日里暗庭的出现,心里还是怀着欣喜的。
纪乾楼应声,一直沉默着的他终于是开了口:“郑公子,你与颜娘真是才子配佳人。”
“哪里哪里。”
郑君远拱了拱手,全然没有了最初的那种阴郁之气,倒真是多了几分儒雅公子的味道。
很明显的,暗庭的嘴角抽了抽。
但郑君远像是没有觉察到这个细微的动作,依旧彬彬有礼地对着暗庭也作出了邀请:“公子也请入席。”
不知是挑衅,还是单纯的大度。
我跟在纪乾楼身后,像是走在了云雾里,看不清了那前路在哪,只知道茫然地前行、前行。
隐隐地,听见郑君远说了句:“还是要谢谢公子呢,若不是你幻化成人,颜娘的某些思绪也不会随之苏醒了。”
似乎这故事……要逆转了?
我望着纪乾楼身上那妖娆的一抹红色,一直期望着他能说出一些什么话来点拨点拨我,以我这样的情商,自然是看不透这件事情的。
“喂,师兄啊,你就没点什么感想要跟我交流一下么?”
他那扇叶遮住了半边脸颊,但那另外半张脸庞仍旧是妖相横生,要命的是,他又抛出了那种神秘的眼神。
“我已经对这件事情有了一丝丝的头绪,但现在还不成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先去问问颜娘吧,看看究竟是什么事情在她的脑海之中苏醒了。”
踩过了鹅卵石铺成的小道,隔着窗子一眼便能够看到颜娘坐在了圆桌之前,那水蓝色衣衫勾勒出了姣好的身姿,远远看来,如同仙子。
只可惜,她是一只妖。
那两个男人也不知在后面磨蹭什么,我们只好先行过去,纪乾楼端坐在旁,我则是距离颜娘更近一些。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我刚坐下没有半刻钟,当即忍不住问她:“颜娘,你为何对于暗庭的到来不甚欢喜?”
她那秀美的柳叶眉微微皱着,一张脸也不是之前的苍白了,有了几分的红润之色,整个人都变得鲜活了起来。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颜娘端起了一盏茶细细品味,像是把从前的点点滴滴都化成水缓慢喝下,“暗庭于我,只是一种淡淡的感觉,他会引我笑,会用梨树叶为我吹起悠扬的曲调,但这不是深沉的情。”
她抿了抿唇,用手绢擦去唇边的水迹,继续说道:“我的情,全部给了我的夫君。”
郑君远。
她真正爱的人,其实是郑君远。
如此说来,那暗庭却是没有撒谎,然而她颜娘为何在最初的时候把那份感情表达得那么淋漓尽致?
颜娘沉寂了一段时间,忽而把故事的后半段全盘托出:“后来我与夫君成婚,每日里饮茶作诗,日子也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为她取名叫做郑言,唤作阿言。但就在那时候,暗庭再一次出现了……”
他说要把那曾经的心法还给她,但这仅仅是一个理由罢了,实际上他只想得到这个女子。
即使她并不属于他。
那时候他还是要带她离开,却是遭到了郑君远的强烈阻止,两个男人如同当年一样,发生了严重的争执。
说到这里,颜娘捂住了心脏,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像是有极其恐怖的场景从脑海飞过,她已经支撑不住。
“我想不起来了……那时候、那时候分明发生了极其重要的事情!”颜娘的胸口一起一伏,脸颊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她急急地揉了揉太阳穴,但还是无法记起来,“到底是什么呢?我不记得……”
郑君远破门而入,一把抱住了颜娘,心疼之意溢于言表:“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那个叫做暗庭的男子,却是如同一棵松树般站在阴影里,有些悲伤地撇下了嘴角。
“啪!”
扇柄拍了一下案几,纪乾楼站起身来,指着暗庭不紧不慢地问:“是你篡改了她的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