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和怀特同时回过头一看,只见井上纯美披头散发眼皮上翻,嘴边还有隐隐的血丝,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汤姆凑到她跟前,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说:“主啊!饶恕这个罪人吧!”怀特把汤姆推开,说:“我来看看。”他仔细的端详着井上纯美的脸,她面色惨白,表情僵硬,怀特摇摇头说:“真是糟透了。”汤姆说:“还是让我试试吧!”怀特说:“我看这样吧!每天上午,你来这里布道,下午我来问诊。”汤姆说:“为什么把我安排在上午呢?”怀特说:“上午的时候她的情绪会出现较大的波动,这个时候你来了才能发挥作用。下午的时候她的情绪相对平稳,这样才有利于我的治疗。”
汤姆说:“按说这样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每天的祈祷活动就要受影响了。”怀特说:“真正参与到对一个人的治疗中来,要好过跪在教堂里祈祷。”汤姆说:“这个观点我赞成,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耶稣也是要把大家都度离苦海,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这个世界上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没有饥饿,没有离别。”怀特说:“要想世界和平,就要从拯救一个具体的人开始,多年以来我一直是这样做的。”
汤姆说:“有机会我们好好聊聊,我喜欢跟你聊天。”怀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也愿意跟你这样的人聊天。”井上纯美又发出一声怪叫,怀特说:“实在没办法的话,我要给她注射镇静剂。”不等井上纯美发出第三声怪叫,怀特早已经把药剂准备好,挽起她的袖口在胳膊上扎了一针然后把药剂打进去,汤姆叹口气说:“做人好难。”怀特笑着说:“为什么这样讲?”汤姆摇摇头说:“有感而发。”怀特把一次性注射器丢进一个塑料袋里,说:“中午我们一起喝杯啤酒,我请客。”汤姆说:“我是主教,不能酗酒。”
怀特说:“放心吧!不让你酗酒。我患有癌症,从发现到现在整整一周年。”汤姆睁大了双眼,说:“正是出人意料,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是个癌症晚期病人。”怀特说:“我行医一辈子,把看着许多癌症病人一点点走向坟墓,说实话有一半都不是癌症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而是恐惧终结了他们的人生。”汤姆说:“你是怎么克服对癌症的恐惧的呢?”怀特说:“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忘记自己是个癌症病人。”汤姆说:“这怎么能忘得掉呢?”
怀特说:“所以大部分人在发现自己身患癌症后不久便死了,许多人连两个星期都撑不下来。”汤姆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呢?”怀特说:“就是努力的工作,我想上帝之所以把癌症加到我的身上,是因为平时在传播福音这方面做的很不够。我要更加努力的去除他人身上的疾病,在治病的过程中传播耶稣的教。”怀特说:“耶稣把最大的爱给予人类,人类却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你难道就不害怕吗?”怀特笑着说:“疾病不是别人送给我的,是我自己作出来的。”
井上纯美静静的躺在病床上,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似乎暂时不存在了,转眼到了中午,怀特叫来一位护士嘱咐道:“一会儿她醒了,不要让她吃太多东西,食物务必清淡。”护士说:“放心吧!”汤姆说:“你们打算给她吃什么呢?”护士说:“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对饭菜的要求我已经对他们说了。”汤姆说:“她长的很漂亮,可能有洁癖,所以饭菜一定要干净。”护士笑着说:“如果有一天我病了,也希望有人能这么跟护士嘱咐。”
汤姆和怀特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脸上都泛起红晕,怀特说:“虽然我的太太去世十年了,可我依然爱着她。我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儿子,如今在剑桥读博士。”护士说:“也是学医吗?”怀特说:“不,他喜欢研究建筑。”护士说:“在我们日本,如果父亲是铁匠,儿子一定也是铁匠。”汤姆说:“子承父业,在欧洲早就是老黄历了,在我们叙利亚却还是很常见的现象。”怀特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我儿子其实的医学知识至少应该是大学本科的水平,万一不能靠建筑方面的知识谋到一碗饭吃,出去治病也能活。”
汤姆点点头说:“你想的真周到。”怀特和汤姆两个人从医院走出来,冬日的阳光永远是那么可爱,撒在地面上如同珍珠一样。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来到街对面走进一家啤酒馆,汤姆说:“来两罐啤酒。”一位穿着粉色制服的女招待笑着说:“下酒菜有什么呢?”汤姆说:“捡清淡的来三样。”女招待说:“凉拌猪耳朵可以吗?”汤姆说:“可以。”
女招待说:“小葱拌豆腐可以吗?”汤姆说:“可以。”怀特医生说:“要不加一个汤吧!”女招待说:“要不就加一个骨头汤吧!”汤姆说:“还有一个菜上什么?”怀特说:“西红柿拌黄瓜。”女招待说:“你们的口味好特别。”汤姆和怀特脸一下子就红了,女招待去了厨房,街上的行人很少,阳光明媚而此不刺眼,像玉石一样。没一会儿酒菜送到了,日本的女招待总是面带微笑,动不动就要鞠躬,显得那么谦卑,欧洲的女招待永远是梗着脖子说话,表现的相对要随意一些。
汤姆其实更喜欢日本的女招待,叙利亚是个男尊女卑的国度,欧洲是个强调男女平等的地方,所以怀特更喜欢欧洲的女招待。日本的女招待像女仆一样,欧洲的女招待有一种大姐范儿,其实都还好。汤姆说:“有没有发现这家店的女招待长的蛮好看。”怀特说:“背地里议论不怎么好,当面评论更不好。”汤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可能是我呆在东京的日子太久了,这里的人们很喜欢议论人家的私事,一开始我也很反感,后来我发现自己被同化了,希望你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怀特笑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种事怕是身不由己啊!”汤姆说:“也不尽然,你出生在欧洲从小受到先进文化的熏陶,养成了良好的习惯。我不一样,出生在落后的叙利亚,受到落后文化的熏陶,养成了不好的习惯。虽然我可以在文明社会里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一旦回到落后地区,我又现了原形。”怀特说:“这话也就是你说,如果是从我的嘴里说出来问题就大了。再说日本也不是落后国家啊!日本的经济总量居世界第二,一个蕞尔小国,有这样的成就实在是难能可贵。”
汤姆笑着说:“你说的也对,这些日子住在日本,我所看到的更多是日本的问题。”怀特说:“这又是何必呢?我们都是来日本做客的,住在别人家里,还说人家的坏话,多不好啊!”汤姆垂下脑袋说:“你说的极是,我实在太过分了。”很快啤酒喝光了,下酒菜也被吃光了。怀特说:“明天上午你来拯救井上纯美的灵魂,今天下午我去医院的资料库寻找相似的病例。我们两个在心里和生理两方面着手,相信她一定可走出伤病的阴影。”汤姆说:“让我一个人去我心里还真有点发怵。”怀特说:“不要害怕,她只是情绪不稳定,并不是完全丧失了理智。”
汤姆说:“我进去以后该怎么办呢?”怀特说:“说句实在话,凡是生理上患有疾病的人,心理上往往也有问题。”汤姆说:“那你是怎么处理的呢?”怀特用纸巾把嘴擦干净说:“你要揣摩她说话的逻辑,她如果颠三倒四,你就跟着颠三倒四,她跟婴儿一样,你也跟婴儿一样,让她以为找到了同类,一等你取得了她的信任,就可以一点点把她领出阴影。”汤姆听了抚掌大笑,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丛纸盒里抽出纸巾把嘴巴擦干净,然后扬长而去。这个时候女招待走过来笑着说:“方才那厮是不是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怀特站起来说:“口不出恶言,心不怀恶意,这样才能积累福报,才能在死后上天堂。”女招待愣在那里,怀特把餐费塞在她手里然后出门去了,她半天才反应过来,很快来到柜台前,把钱交给了掌柜,她喃喃自语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来的人都好像有病。”
话音未落客人中一个人用手指着她说:“那个女人是不是有病?”女招待一个箭步跳到跟前,双手叉腰,声音如同向了一声炸雷,她说:“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老娘有病,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此言一出,店里的食客们立刻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个女招待有病,有人说这位客人有病。没一会儿两个人打了起来,按照常理推断,女人打架一般不是男人的对手。尽管这位女招待出手极快,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就把对方的脸挖了个稀烂。对方自然是火冒三仗,连着在她的胸口锤了三拳。
吃了这三拳,女招待只有蹲在地上咳嗽的份儿,对方捂着血淋淋的脸,肺都要气炸了。店里沉闷的气氛被这一起突发事件给打破了,女招待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又要站起来与那客人厮打。客人吃了一堑,看她有点不大对,立刻闪开了。女招待扑了个空,她在没有发动突然袭击的机会了,客人根本不让她近身,只要她往跟前凑,他就上脚。她如何能善罢甘休,食客们有人劝和,也有人存心挑拨。看见对方一张血脸,她非常得意。心想有这么一回看你还敢不敢欺负老娘?
回到医院进了井上纯美的病房,看见他井上纯美一个人躺在那里,看得出来她非常的孤单。怀特医生站在她的床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让她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冒犯,他把双手放在兜里,笑着说:“觉得身上好些了吗?”井上纯美望着白色的墙壁,没有搭理他。怀特医生说:“抵抗伤病的侵袭需要坚强的意志,等你走出伤病,你将回到你的学生中间。”井上纯美仍旧不为所动,怀特挠了挠头皮说:“你出了意外,教宗非常担心你,他每天都打电话询问你的质量情况,他还说很期待你下一次来梵蒂冈。”
这番话对她起了作用,她看了怀特医生一眼,继续注视白色的墙壁。怀特医生觉得十分沮丧,他走出病房背靠着墙壁坐在了地上,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吸了起来。他的心情真是糟透了,如果井上纯美能够全力配合,他完全有信心把她的病治好。问题是她的精神状况是如此的不稳定,也许有一天她在生理上的伤病被消除了,心里的创伤却一直保存着,时间一长,心里的创伤也会发炎、腐烂,会对她的健康产生长期的破坏作用。
怀特医生越想越难过,竟然独自一个人坐在楼道里流眼泪,一个路过的护士看到这一幕,立刻报告了医院的一位主任老爷。他觉得如果直接去询问他哭泣的原因,毫无疑问是不礼貌的。如果假装没有看见,这也太麻木了。最好是你能估计到他为什么哭泣,然后对症下药,告诉他走出困境的方法。他想了很久都不得要领,天黑之前,他忽然想起怀特医生的一段话,大致意思是想在病例库中寻找类似的病人,院方直接了当的拒绝了,他立刻给医院的董事会写了一封信,要求允许他查阅病例资料库。
董事会考虑再三,接受了这个建议,不再查阅治疗之后他必须签一份保密协议,保证病人的隐私不被泄露出去。此外医院还规定,每次查阅资料的时间只能是晚上的十一点至凌晨两点。当晚怀特医生就在资料库里呆着,等他走出资料库的时候脸上写满了失望。怀着沮丧的心情回到宾馆的房间里怎么也睡不着,他给自己到了一大杯白酒,喝下去之后烧的嗓子疼,却连一点睡意都没有。一整夜都在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完不成教宗赋予的使命,他心里暗暗的产生一个想法,如果这件事做不成自己就去死。
一直熬到天亮他才洗了一把脸,正要出门猛然想起来早上应该是汤姆主教去,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他盘腿坐好,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心中无事,精力就容易集中起来,心中有事,精神就容易涣散。他感觉自己的思绪就像是四处乱飞的苍蝇,怎么也不能把它们集中起来。他真是烦透了,他一把拿起酒瓶把瓶子的白酒都倒进了喉咙,烧的他喉咙里像是着了火,他一下子扑在地上哭了起来。他是多么希望汤姆主教可以做到这一点,让井上纯美开始积极的配合治疗。
汤姆主教穿了红色的法袍,头上戴着发帽,手里拿着权杖。他在进入医院的时候,许多人围着他看,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发表议论,这些议论多半不是好话。当他推门进入井上纯美的病房中的时候她也被吓了一跳,井上纯美看见红色法袍和发帽、金色权杖,她立刻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汤姆主教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的难过,但我也知道你最终会走出困境的。当你还是学生的时候,你也许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女警官,却不一定能预见到自己因为目下无尘招致一些人的怨恨。就算知道别人对你不满,也不能预见到有一天会因为坚定的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变故,从一个熠熠生辉的女警官,变成了一起刑事案的受害者,最后被打入了歌舞伎町,开始了没有目标的生活。那个时候你想不到自己会被关进监狱,也不会想到自己再次进入官府工作,你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成为教会当中的一员。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上帝在安排。既然你已经是教会当中的一员,而且能代表东京教会访问梵蒂冈。上帝一定不许你沉沦,你一定会走出黑暗,迎接神圣之光。”
井上纯美看着他,表情木然,汤姆主教说:“你的人生不是我安排的,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存有私心和贪欲的普通人。你的人生甚至不是教宗在安排,因为都在关心和提携别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来自叙利亚,如果不是他的帮助,我都不可能进入神学院学习,更不可能以东京教会主教的身份跟你谈话。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怀特的人生,大家的命运都掌握在上帝的手里,只要我们真诚的向他忏悔,只要我们坚定的信仰他的教,我们就可以不断的在他那里获取能量,战胜人生中遇到的一切困难。”
汤姆越说越激动,井上纯美巴巴的看着他,愣了很久才说:“主教大人,你不累吗?”汤姆一开始听到这话不是很高兴,等过了一秒钟才发现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井上纯美的话里似乎带着某种调侃的味道。当一个人说话开始有点戏谑的成分,说明他已经在走出困境的路上了。
汤姆主教说:“需要吃点什么吗?我可以帮你去买。”井上纯美说:“这样给你添麻烦,真的好吗?”汤姆主教说:“我不是在为你工作,而是在为上帝工作,只要为你多做一点事,我死后上天堂的希望就会多一些。”井上纯美说:“天堂在那里呢?在我们的头顶上吗?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汤姆主教说:“没有人知道天堂在那里,因为都没有去过天堂,凡是去了天堂的人都不再回来了。”
井上纯美说:“那我们为什么对它如此向往呢?万一天堂不存在,我们岂不是空欢喜一场。”汤姆主教说:“我们不要去想上了天堂以后过什么日子,天堂毕竟还非常遥远,我们只需知道天堂一定比地狱好就可以了。只要我们坚定的信仰上帝,注意积德行善,我们死后就能够上天堂。只要我们不做坏事,不生活在坏的想法里,我们死后就不会下地狱。”
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井上纯美的病房门口聚集了许多人,其中不乏有医务工作者,大部分是其他的病人。他们主要是要看神经病,看见两个人在里面犯病,门外的人一脸紧张,压低声音说:“有趣,有趣。”忽然发现怀特医生站在身后,他们立刻作鸟兽散。推门进去,看见井上纯美脸上泛着红晕,眼睛里焕发出神采。真是喜出望外,他握着汤姆主教的手说:“真的是奇迹。”
中午汤姆主教把饭送到她跟前,根据她的需要,买的是一份鸡翅米饭。下午得时光是比较寂寞的,怀特医生在给她做各项检查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夜晚他再一次来到资料库查阅病例,万没想到看到了惊喜。这家医院曾经用非常完美的方式治疗过一个类似的病例,她是一位亲王的妻子,亲王夫妇遭到了歹徒伏击,亲王当场身亡,他的妻子被救了下来。他立刻如法炮制,想出了治疗的方案。很快就导致井上纯美的伤情恶化,这下他傻了眼。经过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哪位被治愈的王妃的病情跟井上纯美情况还是不一样的。
又经过了三天,井上纯美身上的伤口又出现了腐烂的迹象。他三天没有睡觉,急的两眼充血,脖子上扛着的脑袋像是一块大石头,随时有可能栽倒。到了第五天,他终于找到了井上纯美伤势恶化的原因,采取应对的措施之后,她的伤口好的越来越快,到了年底的时候,她就要出院了。这个时候教宗的身体出了问题,怀特医生立刻被找回了梵蒂冈。井上纯美的伤势已无大碍,她每天坚持早睡,清早起来去散步,洗漱之后听汤姆主教讲故事,一个傻子孤独的活在世上,这的确是个悲剧。
如果由两个傻子整天猫在一起,则又另当别论了。洋历新年第一天,井上纯美出院了,汤姆特别安排她住进了她任教的学校附近的一个修道院里,每天和修女们在一起相处,这种感觉很奇妙。按说她算个大俗之人,想不到跟这些住在一起,常常会感到脸红。这些女人说话的尺度非常大。说来也巧,她每次去学校,总能碰见山口明惠,然而大家都表现的像个陌生人一样,又一次相见,山口明惠拦住了她的去路,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