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了眼看到了眼前的人,昏黄的灯光下个个恍恍惚惚的站在她床前,五六张脸,后面好像又添上了一个人,然后又有孩子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又出现了一个人……她的眼睛有力量看清人脸后,就又鼓足力量把心里的怒火运到眼神里,虚弱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里慢慢射出了逼人的火光——她怒目而视着每一个人。
看“买来的媳妇”的一屋子人渐渐觉察到了她的目光,都开始尴尬的慢慢的往后挪,最后都小声的说着离去的话退出去了,她的婆婆装作没觉察到她这番默默的对抗,跟众人打着哈哈把人送出去了,她疲惫的合上了眼,只盼着米汤快点送来。
米汤确实端来了,因为她闻到了米汤的香味,她想喝,但是米汤被放的很远,她够不到,就是坐起来也够不到(事后她一个劲的骂这时候的自己不争气,觉得自己跟猪羊猫狗差不多,为了一碗米汤就自己把自己卖了)。
“你叫啥名啊?”
她急于喝到米汤就哑着嗓子回答她:“我叫魏疏花。”
“多大了?”
“19。”
“家是哪的?”
“四川省绵羊市中山县喀什公社乔王庄。”
“不对,你家是山东省东明县马头乡柳树村人,记住了吗?这才是你的家。”
她明白了,她被卖到这里了,她的根就被生生的拔起移植到这里了。她的眼泪刚才如果没流干的话,此时她该又汩汩而出了,因为心里的急剧痛苦和对家的强烈想念令她的鼻子酸疼,眼睛涩疼。
“是个黄花闺女吧?”
这又令她想起了心爱的男人,面对眼前的“婆婆”她感到心肝俱裂般的难受,转而又羞又怒的瞪这个精瘦的像一把刀子,眼光也像一把刀子的老妇人一眼,扭头咬着牙不把脸别开不理她。但是她可不依不饶,厉声问:“问你呢,你到底是不是黄花闺女,俺出的可是黄花闺女的价钱,要不是俺可就亏了。”
她听了屈辱的干笑两声说:“钱你没给我 ,亏了我也不包你钱啊,你得去跟那俩娘们子要去。”
床前的婆婆被震住了,她仔细看了她一眼也干笑两声说:“嗬,还真是个硬钉子,没事,我就爱敲打硬钉子,记着,来后就在我家做媳妇了,跟在你家当闺女可不一样了,我儿子老实好欺负,她娘可不老实好欺负,不过,你要是好好的听话跟我儿好好的过,我也不会难为你,谁想叫那两千块钱打水漂啊……起来吧,喝点米汤。”
她把米汤端了过来。
这时候她多么该高昂着头把她端过来的那一碗米汤打翻啊,把打翻的米汤溅到她脸上,泼到她身上,把碎碗片子飞到她脚上……然后如刘胡兰般英勇就义般朝墙上撞去……但是她忍着腰间的利痛和强烈的头疼头晕艰难的坐了起来后,就颤巍巍的接过那一碗浓浓的米汤,呼噜呼噜的猛往肚子里灌下去了。然后把沉在碗底的大米粒一口一口的舔光。
她以为她会再给她端一碗,但是她拿着空碗就走了,并且听到了哐啷哐啷的门在外面锁上的声音,那声音像是锁在了她的心上,她心里一阵绞痛,那碗米汤往上翻,她打了一个咯,觉得米汤可很香。
她听到门再次响了,但进来的不是那个精瘦的妇人了,是一个矮矮瘦瘦奇形怪状的男人,她看了吓了一跳:他不是一般的瘦,瘦的脸窄的像一个刀柄,两只眼睛向外鼓着,像蛤蟆眼,眼眶却是深陷着的,鼻子是一个肉疙瘩,两片嘴唇又厚又大向前拱着,但这还不算更吓人的,他畏畏缩缩的一侧身,她看到他背后有一个大坨,而且她还听到拉风箱般的呼呼喘气声,无疑他有哮喘病。
她大声疾呼:“你是谁,你给我出去。”
“他出去?哼,这是他的家,你是他媳妇,俺家日子过得比恁那山沟旮旯里强多了,好好跟俺儿过吧,俺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明个给恁办酒席,排排场场的把你娶过来。”
他的娘在窗口跟她说。他在屋里羞羞怯怯的看着她笑。
她看着眼前这个怪物,想起了那只她要同贵吃的花豆虫——又恶心又瘆人。她不想活了——她大嚎一声用尽力气从床上挺了起来像炮弹一样把自己射到了他胸口上——她要抵死他她要撞死自己她死也比跟这个怪物过日子强尽管她心里还不甘心就这么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同贵了……
毕竟她身子虚弱,那碗米汤被她嚎一声也就用的差不多了,到她把身子撞到根儿身上时她已经是一团浆糊般粘软了,根儿趁势抱住了她。
她看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刺眼阳光,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成了他的媳妇(她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姓啥叫啥多大了)。她马上想到的同贵以后也会跟她一样要成为别人的男人了——不,我不会叫你成为别人的男人的,我会从这里逃出去,去跟你过咱俩的好日子,你可得等着我……她不再哭了闹了,她躺着静静的等着她的婆子给她打开门端饭,她要吃饭。
随着一阵饭香,她听见了屋门开锁的声音,然后她身边躺着的男人一跃而起,跌跌撞撞的跑去开开了里面的锁,原来里外都锁着呢。饭香就随着她婆子的脚步声进来了。
这是一顿像模像样的饭:有一个馍馍,一碗糊糊,一碗炒菜,她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她身边的婆婆说:“慢点吃,吃罢饭就起来梳洗梳洗,今个咱还得摆酒席哩,要来好几家亲戚,你可得好好的在屋里坐着,到时候叫你叫啥你就叫啥。你看,这是一身新衣裳,吃罢饭换上吧,新媳妇得有个新媳妇的样儿……”
然后她看到她把喜的不住咧嘴笑的儿子拉到屋门口叽叽咕咕的说起话来,她支着耳朵也听不清这个老鹰一样狡猾的老婆子说的啥,但是她猜到了,她心里一阵发紧。但她听到她的男人说:“哎呀,你瞎胡问个啥呀,我就不跟你说……”
“你,你个王八羔子,这么快就跟媳妇一心了……”她气急的低声骂着。
她心里“呸”了一声,顿时涌起一股报复的得意,幸亏我早给了同贵。
肚里有了食,她头也不晕了,腿也不软了,她下了床,腰上又是一阵刺疼,她扭过头去看伤口,伤口被婆婆包扎的很好,一点不比跟真正的医生手艺差。说明她是个思维缜密,处事妥当的人,她暗暗佩服她,又狠狠诅咒她,觉得自己落到这么个人手里,真够她喝一壶的了,不过没事,忍过去这一阵再说,我早晚要逃出去。她心里有了底了。
外面做菜的已经开始忙了,她听见院子里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和众人的聒噪声,她决定今个要好好表演,把“群众雪亮的眼睛”给征服了。
她把那两根几天来不梳不洗已经变成毛烘烘的麻绳般的辫子拆开来,问他要了一盆热水洗了头,她那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垂到了大腿根,她去照镜子,镜子里的她竟然跟她这个男人有些像:眼珠子红肿鼓涨,眼眶深陷,圆脸成了瘦长脸,竟然还有人说我好看,哼,你们没见过我好看的时候,她竟然对着镜子笑了笑,但是她的笑很瘆人,像一个复仇的女鬼的阴笑。
她洗好头又穿上了新衣裳,然后朗朗的对着一直在旁不时勾头偷看一眼她的婆婆说:“娘,我想去厕所。”
那个妇人明显一怔,然后眼里闪出胜利加得意的喜悦连连说:“中中中,哈哈,根儿,快点带你媳妇去,她才来,不知道地儿。”
她的男人也穿着一身新衣裳忙叨叨的跑过来扶住她,她看到他穿着一件可身的有棱有角的蓝色的中山服,背后那个大坨更明显了,她心里一哆嗦,厌恶的剜了他一眼,但马上又变了,轻轻的跟他说:“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走。”
然后他前她后的穿过院子里的目光朝院子南墙处的厕所走去,她的样子很温顺,她俩的样子很恩爱。她猜想她别后的婆婆一定眉开眼笑的得意着。
她暗中仔细的看了看,这个院子虽大,但是土垛的围墙并不高,只有大半人高,凭她的身手,一跃就过了,像鸟一样轻快。而且这个院子的西边和南边都没有人家了,它坐落在村子的尽西南头,选个庄稼茂盛的时候跑,一下子就窜到庄稼棵里了,找,好找吗?
然后她像模像样的坐在床上等着七大姑八大姨都来认亲,也羞羞答答的任由村里的男女老少来看她,她暗想不知昨夜那几个被她瞪跑的人又来没有?她还留神听着昨晚要婆婆给她水喝的好听的声音,她想她一定是个很好看的闺女。
“这是你大姑。”
“大姑。”
“这是你二姑。”
“二姑。”
“这是你打妗子。”
“大妗子。”
“这是你二妗子。”
“二妗子。”
“这是你三妗子四妗子。”
“三妗子,四妗子。”
“这是你……”
婆婆像老师在黑板上给学生教生字一样给她点着,她老老实实的跟着念着。最后一声“嫂子”又一声“嫂子。”
她抬起了头,只见两个同样精瘦但却长得很标致的年轻媳妇站在她前面笑吟吟的叫她。她婆婆笑着说:“这是你俩妹妹,一个叫花儿一个叫粉儿,都成了家了,哈哈。”
她俩长这么好,她娘长得也不错,他咋就这么丑呢?他爹咋不见?哦,这个家里是没了老头了,好像还是没了很早的样子。
她暗忖度着对她俩“哎”了一声。
女眷认亲完了,她这个新媳妇得跟新女婿一块去男客的酒桌上去认亲。她给亲戚们敬酒,更加甜甜的一一叫了大姑父二姑父三舅四姥爷的,听着这个标志的外来媳妇用外来口音叫着自己,那些喝的脸开始发红的男人们脸更红了,那些陪客的也起哄,要他们都喝双杯酒。她的婆婆这时候躲在一群女眷里头笑的牙龈都露出来了——都比着对她一个劲的夸她买来的儿媳妇好。
客人喝到天黑才离去了,临走那几个男亲戚又把她婆婆叫到大门口红着脸硬着舌头嘱咐她好好对这个懂事的儿媳妇,要把她当闺女待,不对,得比闺女还好,但又不忘压低嗓门说:该留心也得留心。
她大声挥挥手叫他们都放心,她心里都有数。
客人都散尽了,独她那两个比她大几岁的小姑子没走,她俩帮着娘收拾了残局就来屋里陪嫂子了。其实她俩是奉娘的命来探她的口风呢,她这样不哭不闹的做了她家的媳妇不能不令人吃惊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