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杰像哄他般轻轻的说:“爹,跟我说实话吧,到底是咋回事。”
明恩三十年前这番奇特的经历连他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是做梦,他竟然一直跟自己解释那三天的光阴是他发烧后的幻觉……
二十二岁的明恩是个新兵蛋子,他被派往了遥远的内蒙驻地。从没见过大草原的小伙子天天在驻队里热望着去看草原。见过草原的老兵就鄙夷的跟他说“草原就是大片的草甸子,你没见过杂草窝啊,窃”,但是他年轻热烈的心可不会因别人的一句话而冷却,他热烈的渴盼去草原看草原。
一天,驻队给当兵的休息,他就独自偷偷的跑去距离住所三十多里地的苏泊罕大草原了。他要独自去领略那被大自然包围的感觉,他不要身边有认识的人。
本来以他矫健的双腿和年轻的体力半天徒步跑到草原上是小菜一碟的,但是天故意非难这个一腔热情的小伙子,在他刚看到草原的影子的时候,黑云就像墨水般聚满了低垂的天空,这个山东平原上的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风雨欲来”的天空,他吓得伫立在天地间六神无主,还没等他犹豫是否继续前进还是干脆后退,黑云已经化成暴雨从天上直捣地下,山东平原的小伙子站在内蒙的天地间被内蒙草原上的暴雨浇了个直透。
仿佛是忽然间,黑云不见了,日头出来了,天上又是纯净的透明的蓝天白云,眼前又是光芒万丈的璀璨光彩……被雨浇的牙齿打颤的明恩瞪着涩疼的眼睛傻傻的看着这奇妙的美景,他忘了自己冻得直抖,一声绿军装贴在健硕俊美的高大骨骼上流水,他已经冻得浑身发麻了。虽然日头又出来了,但是地上的冷气还照样升腾着,而且日头很快就又下去了,他浑身的湿衣裳就成了一个吸冷气的海绵,吸足了冷气裹紧他的滚烫躯体,跟他身上的热气做着搏斗。
他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心情无比激越的看着不远处的茫茫草原对自己说:我是来看草原的,草原就在我眼前了,我就要走进它了,我要把草原踩在脚下了——他牙齿格格响着大呼:草原我来了——也许是这一嗓子喊缺氧了,也许是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就要踩在自己的脚下了,他激动的一头栽了下去。
他感到头疼欲裂的睁开眼睛时,四周是浓的如墨的黑暗,心像小小的乒乓球一样啪啪啪的颤跳着,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他想动动身子,但却感觉到它有千斤重,就连他敏捷的小手指也如铁般沉重,他要动一下他也费力,而且他感到手心里好像握着一团火,他这才知道自己病了,他被急剧的暴雨浇过后又被骤然热烈的太阳烘烤,他受不了这样的草原上的气候这样的“款待”。更可怕的是他迷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更不可能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回驻地。
从来没有过的“怕”像蛛网包围一只蜜蜂一样死死缠住了他,在这个洞穴般的黑暗里他绝望的哭起来,但是发烧还没把他的头脑烧回三岁,他哭着脑子里还很知道的跟自己说哭一点用也没有,除了耗费体力和浪费口气还加重饥渴难忍,他不觉得想吃东西,但肚里空的砰砰响,喉咙干的像烧着的锅灶,他健康的消化的飞快的肠胃饿了,得想法填充它了,他想到了温暖的军营,热气腾腾的包子和稀粥,好后悔自己单独跑到这里来看该死的破草原。他初次体会到了梦幻一遇现实的多么的脆弱。他想回连队,一刻也不想在这荒无人烟的冰凉世界里了。
于是他开始用发烧的头脑来冷静的分析自己的所在地:我好像是刚进来草原不久就昏倒了,我现在应该再草原的边缘附近;我现在是躺着,那么我倒的时候无疑的躺下来的;那么我现在头朝的地方应该就是我来的时候的方向,那么我朝着我的头方向前进应该就能走出草原。好,现在就先走出草原再说。
其实他的“走”是标准的匍匐前进,为了给自己降温,他在“走”的时候还像狗一样用舌头舔草地上的露水,他迷迷糊糊的感觉草原上的露水颗粒饱满,汁水丰富,像在吞食大颗大颗的葡萄,只是葡萄个个都不甜,他就更急切的一个个的逐个吞,希望吃出甜葡萄来——忽然,他大叫一声:原来一颗葡萄里竟然有刺。但是火辣辣的舌头令他马上清醒了——原来是他舔到草地上不知名的有刺的草棵子了。
他就放弃了吃“葡萄”,试试想站起来,但是一仰身子坐起来就头晕恶心,连忙又趴下了,他在黑暗里徒劳的大睁着眼睛呆了一会,又趴下匍匐前进起来。
眼睛看不到,但心里还是有数的,他感觉根据他猜测的地形,他该爬出草原了,但他四处摸摸,嗅嗅,还是满鼻子草原上的气味,好像那种气息越来越浓了,他心里一急,头更疼了,这时手背上忽然一热,并且那热的东西一滴又一滴的滴到了他的手背,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被烧的已经麻木的鼻子,鼻腔里痒痒的,原来他流鼻血了,他一急,喉咙里一堵,一股腥腥液体随着一声本能的咳嗽猛地喷到了地上,啊,我又吐血了,这个平时“气吞山河,胆贯秋空”的硬汉这个时候竟脆弱的像一只猫,他心里一揪,顺势又昏了过去。
他清楚的记得他是被一双微冷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太阳穴醒来的,他睁开眼先看到了小手的主人:一个长着水灵灵的眼,俏兮兮的鼻子,红艳艳的嘴儿的鸡蛋脸儿的大闺女在他的注视下绽开了向日葵般温暖灿烂的笑。
他觉得身子的一侧暖暖的,这才看到旁边还燃着一堆火,而且他那一声绿色的湿军装也被脱下来了,正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挂在洞壁上等着烤干。他艰难的低头看看自己麻木的身躯,见他裹着一个干净的毯子。不等他开口她就端上了一碗散发着一股草药味的汤,他渴的嗓子冒烟,就是明知汤里面有砒霜也会一饮而尽的,于是他就张开口咬住碗沿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了。
饮完那碗汤他接着就呻吟着央求:“渴死了,再给我一碗吧。”
她唧唧的笑笑,转身又给他端来了一碗,但是这一碗里没有草药味了,那是一碗清水,他贪婪的抱起碗又痛快的一饮而尽,直到连喝了三碗清水他才舒适的打了个饱嗝,身子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其实他是躺在一张用柔软的草编结的厚厚的床上,他的头顶四周都是干燥的土,头顶上吊着一个老马灯,这是在一个地窨子里。一股很刺鼻的动物气味传进他鼻子里,但是看在眼前的温暖景象他觉得这个莫名的气味很好闻。
“好点了吧?”一个细细的尖尖的又沙沙的甜甜的声音轻轻的在他耳边问。他心里一暖轻轻的说:“好多了,头不疼了,喉咙也不干了,只是身子还是没劲。”
“嘻嘻,没劲就躺着吧,我又不撵你。”然后又得意的说:“你刚才喝那碗汤啊是我自己熬的治伤寒症的药,可难喝了,你咕咕咚咚的就咽了,嘻嘻。”
他听到她在笑自己,也裂开嘴笑了。边笑边用沾着泥抹额头上的汗。她用小手一拦他粗大的泥手说:“看你的手黑的,再摸脸,把脸也摸黑了,嘻嘻嘻。”笑着又用小手给他擦汗,然后又转身拿了一条湿毛巾给他轻轻的擦手,他觉得舒服极了。
也不知是她那碗“药”有奇效还是到底是他自己年轻体壮,反正他这身子一出汗好像排出了几斤肉,轻巧极了,他试着伸伸胳膊腿,也不觉得坚硬酸麻了,躺在这温暖的地窨子里他心情莫名的好起来。
“大姐,你是蒙古人吧,家里人都哪去了,你们不是都住蒙古包吗,咋还住地窨子呢?”他以为她是草原上的居民。
她听了他的话嘻嘻嘻、格格格的笑的前仰后合,他被她笑的心慌了,也笑着说:“大姐,我叫张明恩,是很远的山东来的一个兵,就在附近几十里地的驻队里,今天休息我就独自来看草原了,到了这里被这里的雨淋病了,天黑了又迷了路,又受不了这里的寒冷,我就又昏睡过去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被大姐看见了救到了这里,真难为你了,我这么大个子,你这么瘦小,咋一个人把我弄到这里来的,真谢谢你了。”
他觉着这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大闺女,怕她家人来了责怪她把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弄来家了,就跟她说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她好像对他的话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嘻嘻笑着盯紧他看,他还没一个大闺女这么直视过,何况又是这么俊的一个闺女。他就不好意思的问她:“你咋老看我啊,是不是我的脸很脏啊?”
“嘻嘻,不是,是我看你真好看,嘻嘻。”她拖着腮看着她笑嘻嘻的说。
他听了红着脸笑了,顿时紧张起来。他看看这个昏黄的地窨子里就他和她俩人,他更紧张了,真怕忽然闯进来一群人把他摁住说他是私闯民宅干坏事,到时候把他扭到连队上去他可完了,想到这里他又出了一层汗,就急急的问:“大姐,你叫啥名啊,能不能告诉我好叫我以后报答你呀,我可不能在这里久留,请你告诉我怎么走,我得回我的连队里去。”
她听了不笑了,一把摁住他惊慌的说:“我不准你走,你还没好呢,这得了俺们这最要命的伤寒症,最起码要十天才能出这个地窨子呢,要是不等好了再受了风寒湿气,就会得后遗症,到了老就得天天吭吭吭的咳,像俺爷一样。”说这到这她捂住了嘴,又偷笑起来。
他也感到身上仍软的像一块豆腐,自己都没信心能走出去,就忧心如焚的长叹了一口气。她看到他叹气脸马上变了,好像要哭的样子,嗫嚅着说:“你咋了,是不是不喜欢这里不想留在这里呀,你要是难受我可更难受了——”说着眼泪像雨点一样啪啪的从眼中落下来。
他一看吓坏了,连忙哄她:“别别别,别哭,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里,我是心急我的部队上找不到我不知咋办呢,我是一个兵,部队的纪律可严了,再说,你的家人来了万一把我当坏人可完了。”
她一听泪眼不干又放心的格格笑起来,撅起小嘴说:“哎呀,啥鸡绿羊绿的,人生病了就得治,治不好病就不能走,嘻嘻,我家人你更不用怕了,我家就我自己。”
他听了松了一口气,马上又奇怪的问:“你一个人,你咋会一个人呢?”
她又是格格的一笑说:“我就是一个人啊,我爹娘都各有各的家。”
“那你叫啥名儿啊,我叫你大姐我看也不对,你顶多就十八九岁,我都二十二了。嘿嘿。”
她好像细想一样侧着头沉默了一会,然后头又机灵的一歪冲着他又嘻嘻笑笑说:“我叫紫薇,你别管我多大,就我姐就中了,我爱应姐。”
他看着她不得不又笑了。忽然想问问她有婆家没有但觉着问这个也太唐突了,就疑惑着不敢再问了,况且他眼皮又发涩头脑又迟钝了,就疲惫的打了一个哈欠,又沉沉睡去了。
等他醒过来,才发现天亮了,像白柱子般的光速从洞口射进来,他使劲的回忆一下昨晚的经历,就吃力的转头去寻找昨夜救他的好看大闺女。但是这个并不大的地窨子里都瞅了一遍也没发现有人的行迹,他就沙哑着嗓子轻轻的唤:“大姐,大姐——”
空洞洞的地洞里寂然无声,他就想她可能是出去了,就想坐起来找点水喝,但是一仰身子感到头昏眼花,浑身酸痛,他才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元气大伤了。想起昨晚那个好看的大闺女给他喝了那一碗草药汤后很舒服,就想着她是不是又去给自己找草药了,就静静的躺着等着她。“真是个好人,长的又那么好看”他心里由衷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