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进来后马上又紧张了,因为那个老婆婆又没有了影子了,好像刚才是他的幻觉。他正进退两难的时候就听到屋里一个惊慌的声音冲他射来:“谁呀?”
他听出是那个哭泣的声音,估计她在屋里看到了院子里进了一个生人。他就赶紧回答:“我不是坏人,我是被一位老大娘引来你家的,我看是不是家里有啥麻烦事了,我能帮上忙不?”
说完这话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深更半夜的一个男人来到一个女人家里来问有啥麻烦需要帮忙吗,还说是一个老大娘引他来的,这不是站在雪地里说聊斋吗。
果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穿着红袄的大闺女,她站在门口怯怯的问:“你是谁呀,哪个老大娘引你来了?俺家就我一个人。”
他一听她家就她一个人马上怕了,俗话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弹冠”,他一个半大小子深更半夜的来到一个大闺女家实在是“危险”呐。他就急急慌慌的说了声“对不起,我走了”就转身离去。
“等等,你,你挎的篮子里是麦秸不?”她忽然又怯怯的叫他。
他头也不敢回,只是老老实实的答:“是,是麦秸。”
“你能不能给我一把?我,我正愁没点火的柴禾呢。”
他就回过头问:“要多少,我给你送到厨屋里去吧?”说着欲往旁边一间用玉蜀黍杆搭的小茅屋里走,因为农家的厨房都是这样。
“不不,不用,我要一把就中了,我的压水井冻住了,正巧水缸里没水了,我要点火烤开它,可是点火的麦秸又没有了,我扒拉了一些又没引着火,这不,到这会水井都没有烤开,我都急死了——”她说着不由又哽咽了。
“哦,原来你才就是为这个哭哩,哎,这还不好办呢。”他明白了,就憨憨的笑着说:“这个妹妹,要不我帮你烤开吧,这会刚冻上不久,还好烤哩。”
她没有说话,却从屋门口默默的朝院子当中的压水井走来,他也挎着一篮子的麦秸朝压水井井走去。
他放下麦秸篮子,抬起压水杆子抬了抬,抬不动,果真冻实了。他就叫她去拿来火柴,然后抽出一把麦秸点着了,蹲下搁在冰凉的井柱旁烤起来。她先是谨慎的站在离他二尺远的地方,后来看着他默默的认真烤水井,就不由的走过来蹲在了他跟前。
他悄悄瞥了她一眼,这一瞥可惊的心扑扑的跳起来了:他以为黄莺莺站在他面前了,其实很快就发现不是了,这个姑娘身上有一股朴实的气息。但是她也是个很俊俏的闺女,圆圆的脸,大大的眼,长长的眉,红红的嘴,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的红袄上面,他不禁有些脸热了,也许是火烤的吧。忽然他手猛地一抖,麦秸从他手里抖落到了地上,这下确实是火烤的,火都烧到他手指了。
“咋了,烧着了吧?”她慌忙关切的问他。
“没事没事,再点一把。”说着他又抓了一把麦秸点着。
他边烤着井眼睛不由又瞥到了她身上,“就是太瘦了点”他心想。不知道她咋会一个人过呢,他一个人又是咋过的呢?他不禁有些担忧的想她。但是他可不敢问,尤其她此时离他这么近,他都能清晰的听到她的喘息声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气,不知是洗头膏的味儿还是雪花膏儿味儿,他暗暗的想。正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就像一片阴云忽然飘过来迎住了明媚的阳光一样,忽然一个胖胖的身影从他心底里钻出来了,他的心马上压了一块铅般沉重了。
他不觉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个闺女觉出了,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她才发觉她身边的这个陌生青年身材高大壮实,长相憨厚,正是她喜欢的类型。她也同时发觉自己竟然不知啥时候离他这么近,简直是挨着他。她马上脸红了,但又不舍得挪开身子,就继续装作没发觉的偎在他身边。
“哎,好了,试试看能不能压动。”他忽然跟她说。
她就“哎”了一声起身去抬压井杆,“呀,好了,烤开了。”她惊喜的叫。
他如释重负的起身笑了,俩人就笑着互相端量了一下,他觉出有些尴尬,就说:“那你就压水做饭吧,我得回去了。”
她很不忍他这就走,就问他:“你这黑夜里又下这么大雪,咋挎这么一篮子麦秸弄啥哩?”
他这才想起来到这里的蹊跷,就说:“我也是夜里嫌冷,给我爹烤火哩,谁知道到厨屋里一看没点火的柴禾了,就到俺场里麦秸垛上去拽了。谁知道拽满了篮子看见一个老大娘,她就引着我一路来到你家了,我奇怪,来到这里她又没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涌起一股寒意,就怕吓着了这闺女,连忙改口说:“可能是恁村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吧,我看错她去了哪里了,呵呵。”
那闺女听了就皱起了眉头说:“俺这附近也没有孤苦怜仃的老人啊,是谁呢?”
他赶紧打断她说:“管她是谁呢,看人家到底办了件好事啊,要不我也不会来恁家,你也不一定能点着火,嘿嘿。”
她也笑了,说:“可是,真是谢谢那个老大娘了,不,应该谢谢你,这压水井开了,我压出水就给你烧水喝,喝了热乎热乎再回家吧。”她亲切的招呼他。
他连连摇头说:“不了不了,俺爹还在家等着烤火哩,看不等急了。”
她听了就点点头说:“也是,真是麻烦你了,大哥,你慢走啊。”
他冲她的客气摇摇头又冲她的嘱咐点点头就往外走,走几步又想起了啥回身进了她的厨房,掏出一堆麦秸搁在了地上。
她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忽然叫:“大哥,我叫花花,你叫啥?”
他扭过头甜甜一笑说:“我叫马德彪,不是这里人,是济南府的,来这里给我娘看腿病,不过我住的村子跟你这个村很近。”
她笑着点点头。
到了家,那个少年得不及了就用家里的碎屑乱草引着了火,他很周到的给他娘和他爹一人生了一盆火,娘正舒舒服服的伸着手正在火盆上烤火,看见他一身雪的来到家,就急急的问他:“拽个麦秸这么大会啊,没啥事吧?”
他边拍打衣裳边说:“没事,路不好走,得一点点的拨雪找路啊。”
他不知道她为啥要跟娘撒谎。
躺到床上,就像常说的“他又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但是今夜的失眠不是为了欺骗他的黄莺莺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闺女,他想她为啥一个人过,她没有爹娘,也她没有兄弟姊妹,跟自己一样孤单?要是那样她也太难了,我还有娘呢,宽且我是一个大男人,而她一个瘦瘦弱弱的闺女……忽然又想:不知她有了婆家没有?这么一想,心顿时沸腾起来,他忽然又一惊:那个老婆儿到底是咋回事,我绝对不会眼花,绝对是她把我引到她家的,难道是,难道是传说里的月老来给俺俩配姻缘了……
第二天,他起床一看天上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的落着,看看地上那雪足有半尺深了,真是好大的雪啊!他心里一转念:不知道她的井又冻了没有?
他在床上睡不着,就早早的起来了,他勤快的从院子里搁放杂物的棚子里拿出铁锨和扫帚先打扫院子,虽然雪还下着,他刚打扫干净,黄黄的土地上又蒙上一层雪花了,但毕竟能走路了。他还是起劲的打扫着,等院子打扫好后,他就进厨房帮着少年做饭。边做饭心里还是那个闺女:反正她昨晚已经压好水了,就是今个在冻上也没事了,也能吃上饭。
热腾腾的黄澄澄的玉米糊糊熬好了,香喷喷的粉条白菜也熬好了,他先端给娘,看娘香甜呼噜呼噜的喝着,又说:“我总觉着这里的饭可真香啊,儿子,你也该换换肠胃了,要把肠胃换了新的才能吃出这饭的香啊。”
他懂娘的意思,又想起了那个闺女,就振奋了一下心情说:“嗯,我知道了,我正在换,希望能换好。娘,到时候你的腿好了,我的肠胃好了,咱都痊愈回家去。”老太太欣慰的笑了。
他给娘服了药说了声“我去外面看雪景去。”老太太很高兴儿子有这个心情,就嘱咐他一句记得回来吃午饭,他答应了一声就走出去了。
看着被雪封了般白茫茫的村子,他并没有去夜晚看雪景,而是不由自主的朝他昨夜去过的村西边的小村子村走去。
大雪的天气,路上当然阒无一人,所以他也就不怕遇到人了,到了东石村,他的裤腿都湿到膝盖了,但一点也不觉着冷,因为他上边也热的满头大汗。
村子里照样是深夜般寂静无人,除了有早起的老年人扫胡同里的雪,但都低头扫路根本不看路上的人。他就这么来到了花花的门前,他的心突突的跳着,不知道见了花花怎么说,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般大胆。
他正踌躇是拍门叫她呢还是先走开等一会再来呢,“吱呀”一声,门开了,花花露出了她那张俏脸。在白雪的映照下,她那张圆脸儿更是冰雕玉琢般洁白晶亮,他看了心都一下子透明了。她看到站在门外的他楞了片刻马上笑如春花的叫:“彪哥,你来了。”好像她在等他。
“嗯, 我,我来看看那井又冻上了没——”他拘束的坐在她的堂屋里结结巴巴的说。
她笑着说:“估计冻上了吧,反正昨个夜里我接了一大缸水,够我用几天的了,而已没看。”
他就没话说了,她看看他忽然大叫:“呀,你的裤腿都湿了,看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雪,都半尺厚了,你就这么踩着来了,能不湿吗?快,我去拿火盆烤烤吧。”说罢就一溜风般跑出去了,他都来不及拦她。
她抱来了花材棵,拿来了点火的麦秸,笑着抓起边点火边说:“还是你的麦秸咧。”
火一点着她就催他赶紧烤裤管,可是他不好意思,就踌躇着说:“不用不用,一会它自己就干了。”
她看到不但他的裤管在火旁开始冒烟,他的袜子也冒出了白白的烟。她马上想到:他是用脚走来的,连裤管都湿了,鞋子自然也湿透了,她可知道大冬天里鞋子里面湿乎乎的是啥滋味,就忙伸手摸摸他的袜子轻叫:“呀,你的袜子都湿了,不中不中,赶紧脱了鞋烤烤,这可不是玩儿的,一会脚就冻伤了。”
他更不好意思了,就躲闪着说:“不用不用,围在火边一会就腾干了。”
可她却不由分说就脱起了他的鞋,执拗的说:“来,我给你烤我给你烤——”
怎么能叫一个大闺女给他烤臭鞋呢,他死也不肯,跟她争起来,可是她脸一红嗔怪的说:“勇敢哥——”
她那一声娇滴滴又带着倔强的叫喊,令他再也不敢动了,只得由她脱下了他的鞋,然后拿着它在火边细心的烤起来,很扫兴,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一股脚丫的臭味,他尴尬极了。脸色怪怪的偷偷瞄了她一眼,这时她正透过他臭鞋里冒出的白烟看了他一眼,于是俩人忽然一齐喷笑起来……
那天上午他了解到她原来不是这个村子的人,怪不得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近,应该下地赶集碰上的。但是她的经历很苦涩,她说着不由眼睛红了:
原来她老家是湖北的,这是她姥娘家,爹和娘在城里开了一家糕点铺子,生意很好,她在城里上学,一家人过的很好。但是爹娘有一天出门买面被一辆军车给撞了,爹当场被撞死,娘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娘的两条腿都不能动了。当她醒过来知道后就叫我给姥娘写信,我以为她是想自己的娘了,就给姥娘写了信,可是我不知道她把姥娘叫来是为了把我交给她,她自己偷着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她的眼泪像水晶一样往下滴,马德彪不由伸出手给她抹去,并轻轻的安慰她,她抽泣着说:“我不得不跟着姥娘来到了这里,姥娘为了我跟舅舅分开过了,因为怕我妗子多嫌我,可是,一个月前,姥娘也没了,我就成了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我真想去找爸爸去,可是爸爸在哪呢——”
他心里一阵心酸,她确实是个比自己苦的多的人,但不知怎么安慰她,他只想问问她有了婆家没有,但是又开不了口。幸亏她自己开口了:“这里的亲戚邻居还有舅舅都说我该有个婆家了,哼,我说我死也不愿意在这里成家,我打心眼里看不起穷苦的乡下人,他们不但贫穷还无知,她可不想一辈子在这里过。我就不信坟堆里能长出灵芝来,臭水沟里能生出好鱼来……”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过分了,就马上噤口了,调皮的笑笑说:“没说你,你不是这里人,你是灵芝,是好鱼。”
俩人禁不住又哈哈哈笑了。
从此,马德彪在这个孤寂闭塞的小村子不觉的孤单无聊了,也不觉得生活艰苦了。他觉得他千疮百孔的心里竟然长出了新肉般的充满新奇和欣喜。他记准了她说这缸水能用十来天,到八天上,他在夜里又悄悄来到了她的小木门前,不等他敲门,她就又一次“吱呀”开开了头门,他看着她,她看着他都惊喜的“呀”了一声,他“呀”她这么巧来给他开门,她“呀”他怎么这么巧她莫名的想开门出去看看的时候来了呢,真巧啊!
他觉得必须得给自己一个来的理由,就赶紧问:“水吃完了吗?”
她低头一笑说:“快完了,缸都见底了。”
这话说的没水平了,这水缸可是一直都清澈见底的。估计她也是紧张和期盼着他来了。
他进了她家门,二话不说就去她厨房拿柴禾点着烤起来又被冻实了的压水井,其实他知道,想要水井不冻很简单,只要把井筒里的皮碗儿从井管子里扒出来,让水回了,井管子就不会冻了,但是他不愿意教她,他愿意来给她烤井管子,然后给她把水缸提满,这次他一定要自己把水缸给她灌满,咋能叫这么瘦的她来提着满满的水桶往水缸里倒呢。
他蹲在井边烤井,她又蹲在他身边看着他烤,俩人的呼吸又交汇在一起了,他不敢看她,她却频频看他,她觉得他真像她的亲人,她真想永远的这样挨在他身边,可是,人家将来要娶媳妇的,不能这么永远要她挨着的。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被他听到了,他这才敢扭脸看了看她,轻轻的问:“咋了?”
她脱口而出:“你有媳妇了吗?”
他心里一疼,扭过脸专心致志的烤井筒,不再说话。
其实他心里的火比他手上的火热烈多了,他是心忧如焚呐。
她以为他是被自己的唐突给吓住了,就脸红红的直后悔自己的嘴快,也不敢再提了,默默蹲在他身边老老实实的看着井管子。
他要她去抬一抬压水把儿,她一抬就知道烤开了,就说:“好了。”
俩人都觉得烤的太快了。
她引出了水,他就一桶一桶的给她往厨房的大水缸里倒,很快大缸也满了,他就留恋的看了她一眼说:“我走了。”
然后她站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的看着他走。
以后,他每个七八天就来一次,每次都是晚上,每次她都站在门后等着给他开门,俩人越来越亲密了,他等不得七八天就想来,她等不得七八天就倚门而盼。
冬天是寒冷的,因了它的寒冷被人们觉得它是那么漫长,可是,过了20个冬季的勇敢,居然头一回觉得冬天太短促了,因为春天就要来了,雪花不再下了,寒冻逐渐消失了,他——再也不能去花花家给她烤井了,这,多么令人沮丧。
也就在这时,冬尽春始的时候,他娘的腿有一天能下地了,他惊喜的去问老中医,老中医说他可以带娘走了。他细节器,扑通跪在地上给老中医磕了一个头。然后,他把他这些天和花花的相遇和相知说给了娘。老娘笑眯眯的说:“儿啊,娘知道你不会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娘相信你不会在受骗了,去吧,去跟那个苦命的闺女说咱要救她出苦海,带她去济南当老板娘。”
一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又重演了一遍。
后来他问她那晚是天那么黑,路又那么远,况且她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她一个大闺女咋敢肚子来他家呀。她眼睛闪亮的看着勇敢说:“彪哥,你信不信,咱们的姻缘是我姥娘一手撮合的。那夜我醒来拿着那瓶药出了门还犹犹豫豫的来不来时,因为我一个闺女走二里多的夜路能不害怕吗,但是我亲眼看见前面有一个老太太的身影在蹒跚的前行,我看着那个背影很像我姥娘的样子,我就立刻对那个声音充满了信任,就大着胆子跟在她后面走起来,然后我就由她引着来到了咱家,我相信那个前面引路的影子就是我姥娘的魂儿。”
马德彪想起那个雪夜他被一个老婆婆引着走到她家的情形,就激动的抱住他的媳妇说:“我信,我信咱俩的姻缘是咱姥娘成全的。”
“其实,真是那个闺女的姥娘看上了从济南府来到的马德彪,就成就了他们这一段好姻缘,你说,是不是好人有好报?呵呵,要是不是我们,他也不会有机会碰到这么好的媳妇啊?”黄莺莺笑吟吟的问。
黄大鹰也开心的点头笑,他忽然长叹一声:“有情人终成眷属,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我等了太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