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道破前缘

乡间的深夜里安静极了,月色被云块半遮半掩,昏暗地泼洒到沉寂在黑暗里的山间盆地上,错落有致的村舍被勾出银色的轮廓。

冠如华盖的樟树旁,一座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农家小院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杨秀娟后背贴着床脚,安静地抱腿坐在地上,微低着头,面容模糊不清。

刘柱垂首站在她对面。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妇人平静地开口,那语气不再温柔,不再谄媚,更不再耍性子装腔作势,终于第一次以她本来的样子面对相识了将近一年的“丈夫”。

刘柱张了张嘴,又闭上。竟然不知两人之间还有什么可以交谈。

杨秀娟嗤笑了一下。

“畏头畏脑的,你就是这样才会被人骗。”

一句话让刘柱宛若被利箭穿胸,心脏骤疼,他忍不住紧了紧喉咙。

虽然悲哀,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言非虚——是他太过软弱,太害怕失去,才会到最后什么都抓不到手心里。

“放了我男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杨秀娟蜷起身子,闭上眼睛,没了再挣扎的念头。

“……你打头起,就是骗我的?”刘柱突然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杨秀娟掀起一只眼皮看他,只能看到背对着油灯漆黑一片的面孔,还有延至自己脚下那长长的,如枯枝败叶一样萧瑟的剪影。

“是。”她话音一落便感到剪影瑟缩的颤动,不由得心头一阵悲凉。

事已至此,就再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杨秀娟将头靠在床沿上,将这些日子堵在胸口的话一并倾吐了出来。

“刚才的男人叫胡海天,跟我自小定下娃娃亲,年纪一到就招媒纳聘,成了一家人。”妇人细长的眼帘半阖着,兀自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他生性不好干正经事,凭着一身蛮力气混了几年江湖,积攒下几十两银子,还没送到家,就全向赌场交代个干净。赌场催债喊打喊杀的,他没办法,就扔下老娘,带着我从家里逃了出来。头几天生怕被人追上,不敢走大道,翻山越岭,渡河又渡江的,一路上吃尽了苦头。”

刘柱想起初时见她,的确是一副落魄至极的模样——四肢病瘦,小脸蜡黄,身上的衣裳也不知穿了几日,全都破破烂烂,肮脏得一塌糊涂。正是那副样子,才让他完全相信了“逃灾”的说辞,收留她住在了家里。

“我们顺着河摸到小安庄,谁也不认识,当晚就找了个无人的院子翻进去,刚好就是你家。”杨秀娟拍拍身后的床脚:“逃了那么久,终于有张床睡了,能不高兴么?也是你傻,家里收拾得这么齐整,跟个婚房似的。胡海天见摆着那么大的家具物件,猜你肯定是个富户,就想从这儿掏点银子再走,没想到——”

刘柱接口道:”没想到,我第二日就回来了。”

“被人声吓醒,我们慌忙从后面院墙上翻过去,谁知跑到村口就不行了。又累又饿,我再也跑不动了。走投无路,他就出主意,叫我哄骗你混口饭吃,他去找个荒院子住着,等两人歇好了,摸点银子便走。”

杨秀娟说到此,禁不住捂着眼睛顿了顿。

她实在没想到,刘柱会对自己那么好,明眼能见的好,让她不多想都难。她本想劝胡海天早些离开,那男人却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放羊的有钱!”他说这话时眼睛都在放光,“你看他给你添的衣裳,买的胭脂水粉,哪一样不是好货!这姓刘的可有钱的很!”

杨秀娟当然知道,那都是刘柱进城贩羊时,特意到市里买来的。

“那我也不答应。我明明有男人,却说自己是个寡妇,这传出去已经够上板子遭大刑了。要、要是再跟人成亲,一女嫁二夫,就得被扒光了衣裳赶到大街上游行去!我可受不得这个辱!”

“你是我媳妇,我都同意了,别人还能憋出个屁?”胡海天费劲心力地哄她,恨不得把她给供成肉身金心的活菩萨,“你就忍了这口气,只消半年,咱凑够一百两就跑路!保管一丝风声也不透,溜得远远的!”

“说的好听,前脚心肝好肉的叫,我要是叫那黑瘦糟践了身子,你还能要我?”

说到底,她心里最担心的还是这个。不洁的名声,为了丈夫她能忍,但要是丈夫也嫌弃了呢?到那时,她除了投进自尽,就再没有第二条路。

果然胡海天听完,脸色猛地就沉了下去。

她心里一喜,不管如何,男人肯吃味,定是心里还惦记她。

谁知下一刻,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我不嫌弃你。”胡海天为了让她安心,居然并起三指对天发誓:“我胡海天,要是将来有半个对不住媳妇的,就叫天打雷劈,手脚生疮,不得好死!”

最最恶毒的誓言他都不在乎了,她也只能从命。

“后来跟你洞房完,他就嫌弃我了。”杨秀娟自嘲地笑,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他嘴上不说,我心里知道。没多久,我实在受不了冷遇,就装得性情大变,把你赶出了门。”

“你做什么还要听他的?”刘柱听得满腔满眼的火气,实在不能懂她为什么这么逆来顺受。

“只要跟我说,我打不过也要带着你逃,你何必这么委屈自己?”

杨秀娟抹了把泪,目光炯然道:“他再不好,也给我娘养老送了终!更何况,他本就是我的丈夫,我还怀了他的孩子!你嘴上说的再好,真能把我跟他的孩子当成自己亲儿对待?!”

“我……我……”刘柱突然说不出话。

想归想,说归说,做归做。

他也不能保证,要是以后每天都看着那个完全不像自己的孩子,自己会不会真的受不了。倘若他也为了同样的理由,责怪她,冷待她,甚至是出言侮辱她。她该会有多么伤心?

有苦无处说,有悲不能言。那境遇,倒真不如一开始就跟原配丈夫在一起来的强。

刘柱猛地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体谅了她的欺骗。

“钱我们分文未动,可尽数还你。”杨秀娟又回到了那副冰冷的面容:“放了我男人,他还要回家给婆婆送终,我独自跟你去见官。”

这番话语气平铺直叙,没有夹杂丝毫的愧疚和悔意,刘柱听了,呆愣许久。

外面被抓的汉子被怒气横生的罗瑛指挥着秦佚胖揍,疼地哭爹又喊娘。一声声饱经摧残的呜咽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让对峙的两个人更加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刘柱沙哑地开口道:“……不用了。”

他眼含悲哀,自嘲地笑了笑,随后慢慢挪开脚步。

“钱也不用还了……你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