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瑛扳着秦佚脑袋,眯起眼,拿竹片小心地探进去。
喉间紫黑的颜色稍微消退,让她对目前的药方放了心。
罗瑛收起竹片扔到一旁,训道:“跟你说了,不管有什么异样都得第一时间告诉我!知道什么叫谨遵医嘱么?!”
秦佚自知理亏,老实点头。
“还没好彻底,不要硬撑着说,万一情况恶化,之前所有都得白费!”罗瑛瞪他道:“病号就有个病号的样子,再任意妄为我真给你下毒!”
秦佚哭笑不得,讨饶地举起双手。
罗瑛心情颇好地钻进药房,将病情进展仔细记录好,又调整了几样药物的用量,让秦佚拿去煎了。
黎明前的第一道曙光给了她莫大的信心,说不定入冬之前,秦佚的病情就会有很大好转!
翌日,东方天空刚泛起鱼肚白,罗瑛就提着篮筐与秦佚一道上了山。
李家的祖坟都在西边常翠山的半山腰上,李汉山迁居后,与本家没有多少来往,他本人去后,儿子们更是将坟选在了靠近县城的钟善山上,不再参与族内的祭祖大会。年复一年,这无人问津的墓地一隅,早已荒草萋萋。
罗瑛跪在地上,将红焖猪肉,整鸡和全鱼一一摆好,在墓碑面前插上三炷香,于晦暗的晨光中凝视石碑上印刻的竖行撰文,不觉悲从中来。
“芳奶奶,瑛儿不孝,这么晚才来看您。”她哽咽地弯腰,将头深深磕在地上。
秦佚蹲在身侧,肃穆地点燃轻盈的纸钱和元宝。
罗瑛跪着流泪,心里有千万话语想倾倒而出,自己对故人的思念,从李家搬出来到这里的原因,以及现在不富裕但又满足的生活……可话到嘴边,鼻子却止不住的发酸,双唇颤抖之下,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山风吹过,秋叶翩然飞舞,一道刺眼的晨光透过山巅照亮大地。
香柱燃尽,落下的白灰扬散于秋风,墓碑上撰文的阴影消失,“慈母楚少芳之墓”几个大字清楚地显现出来。
罗瑛跪了半晌,情绪终于平定下来,怔怔地看着坟上的细草,眼神仿佛透过时光,遥远地凝望记忆深处的另一些人。
秦佚抹掉她脸上半干的泪,伸手将人搂入怀中。
“……我出生之前,芳奶奶就在我家做事了。”罗瑛低声道:“她是我娘的奶妈,亲眼看着她长大,声名大振,建起天字第二楼,嫁给我爹,后来又……“
罗瑛深深吸口气,眼角泛红:“又带着我逃出京城……”
昭王病殁,天子震怒,满京动乱,无数豪门被迫抄家,街上来来往往俱是身着黑甲的士兵。
她包着头巾,衣裙残破,蓬头垢面地被楚少芳扯着,从推推搡搡的人群中挤出城门,与被牵扯进昭王一案大臣们的家属亲眷一同逃难。
原本圣上下旨,要发配她与娘亲到绥远,那苦寒之地,远隔万里,程中翻山越岭,甚至要涉足沙漠。她一个十岁的孩童,且不说押解之苦,光是这路上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折磨,就能耗去她半条性命。更何况,一个官奴到那种尽是男子的屯兵之地,无异于投身地狱,生死不能。
所幸她娘早年盛名在外,结交了一些京中权贵,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叫她换了名籍,逃过这一关。可同为刑犯的娘亲就……
“出来后,才从芳奶奶口中得知,娘亲当天夜里便在牢中服毒,与我爹殉情去了。”
罗瑛与秦佚抱坐在一起,低声诉说自己的身世,“之后便来到江安县,住进李家。只是没想到,第二年,芳奶奶就因病去世了。无人仰罩,我带的钱财都被李敬文的娘拿了去,自己也沦为了他们家的丫鬟,被呼来喝去好几年,直到遇你之前不久,才被人从那高门大院里赶出来,到这个小村子里讨生活。”
罗瑛淡淡一笑:“也算因祸得福。”
秦佚紧抿双唇,牢牢地抱着她,黑眸中满是刺痛。
罗瑛侧过头,手掌贴上他紧绷的俊脸:“咱们早前都过得苦,但在一起之后,定能将日子给甜回来,对不?”
秦佚抓过她的手放在胸前,郑重点头。
罗瑛笑笑,探身拿过篮筐:“纸钱和元宝还有剩,咱们再点一柱香,给爹娘们也烧去些吧。无牌无位……写个名字不知行不行……”
她清理出一块净土,拿着树枝一笔一划地写“慈父罗济,慈母苏婉茹”,然后将树枝递给秦佚:“你要写么?”
秦佚握着树枝顿了会儿,心头悲意遂起,抬手写道:慈母秦潇潇。
罗瑛微愣,没有料到他竟是随了母姓。
秦佚写完,将树枝扔到一旁,插香,点燃纸钱和元宝。
罗瑛暗观他的脸色,抿上唇不敢多问。
秦佚眸中映出跳跃火光,静了片刻,抬手比道:不知生父何人。
罗瑛心中泛出酸楚,将头靠上秦佚肩膀,与他十指交握。
凉风乍起,吹响漫山枫叶。
不远处的树丛中,一双锐利的眸子静静注视相互依偎的二人,幽深的瞳孔映出地面上并列的故人姓名时,猛然怔住,而后惊诧地望向秦佚侧转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