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办的什么狗屁差事!”
江安县衙门后院,粉裙少妇竖起柳眉吊高凤目,叉腰而立,葱白的纤指隔空戳着跪在阶下的两名衙役打扮的男子:“亏得平日里一个个老爷老爷的自称,腰里别那把铁尺是吃干饭用的么?!歹徒一来,你两个捕头倒是先跑了,这事传出去,县衙以后还怎么服众?!”
两个衙役脸色惨白,讷讷地低着头,高冠上的翠色鸟羽颤颤发抖。正是当日护送李淑仪一行的巡捕。
他们那日被奔杀而来的歹徒吓到,仓惶骑马逃回县里。原本料想凭那歹人的猖狂气势,必将在场人等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待风波平息,这桩惨绝人寰的命案传到衙门,他们再装作受伤,将那现场之事添油加醋的诉说一番,就能免去办事不利的责罚。
没曾想,日落时分,李家小姐一行居然安然无事的回到了县城。除了损失一辆拉货的马车外,无一人身亡。他两个众目睽睽之下,不曾应敌便弃人逃跑,把亲眼目睹此事的李方成老爷子得罪个彻底,这不,直接托女儿,一封书信就告到了县太爷小姐那里去。
陈茵茵一巴掌将手中的信纸拍到桌案上,气得满面怒容。
李淑仪一直进了府尹后院,才气定神闲地休书给她,简单两句交代了罗瑛的情况,再后面通篇都是假里假气的感谢之辞,运用春秋笔法,夹枪带棍地暗讽她身为官小姐的能耐不过如此,江安县衙如何如何,直把她看得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口银牙都要咬碎!
“你们一个个狗屁本事没有,只会给县衙脸上抹黑!都革职回去种地拉倒!”
眼见她越说越过,两个巡捕也渐渐有些不忿。一个三年任满即走的县太爷,还真把自己当衙门的主了?连这嫁出门的女儿都敢颐指气使,不把他们当差的当人看?
“茵茵,女子家何故出言不逊?”
堂里的县老爷终于将手边的茶盏放下,背着手悠然地踱出来,皱眉道:“已为人妇,还这么出口成脏,将你夫君的脸面置于何地?”
此任县太爷名叫陈玄林,进士出身,生就五官方正,身板瘦直,一副读书人文质彬彬的派头。平日里素和善,对衙门中差人也没什么老爷架子,只是一遇正事就严厉三分,一双略显枯皱的眼中迸射出慑人的光。
陈茵茵当即胆寒,收敛了怒气撒娇道:“爹,女儿也是为了衙门着想啊。你看那李家小姐现都是府尹大人的家眷了,他们如此行事,免不了让人家到上锋那里嚼舌根,坏了咱们县衙的名声。”
陈玄林喝道:“休得胡说!朝廷明令,官员家眷不可干预政事,申府尹一向公私分明,怎会听信一介妇人片面之辞?”
陈茵茵被骂地不敢吱声,赌气地咬住嘴唇扭到一边去。
陈玄林对跪着的捕役道:“她虽态度泼蛮些,你二人临阵逃脱也是事实。好在李家送亲的车队没出什么大事,体罚就不必了,下月俸禄减半,你们回去好生反省罢。”
捕役们闻言松了口气,感恩戴德地拜谢过后,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侍奉的下人早已挥退,此刻诺大的前厅中,只剩下父女二人。
陈玄林抚着胡须,看了一眼陈茵茵拍在桌案上的信,摇头笑道:“妇人之言,着实促狭些。”
陈茵茵没好气地道:“比不得你们读书人,一个个宰相肚里能撑船!”
“为官者,既要有慑人之威严,亦当具容人之雅量。”陈玄林意有所指道:“你身为一家主母,也当铭记才是。”
“我还远不是一家之主呢!”陈茵茵坐在椅子上,忿忿地绞着手中丝帕,恨声道:“这都快一年了,还没见到醉香坊的账册!那个老眼昏花的糊涂婆婆,非得等自己入土了才肯往下放权!我一个官家出身的正经夫人,只能整日窝在后院里混吃混喝,憋屈的我……”
说着眼圈就隐隐的红了。
陈玄林叹口气,撩起衣袍坐在她身边,道:“当初是你非要嫁,现下又来爹这里啼哭。他们家本就是大房掌事,纵使老太太走了,还有你那大房的嫂子接手把持中馈,与你官家不官家有何干系?况且,你夫君堂堂一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你身为亲眷,不督促他勤学刻苦,入京会试,老惦记那些商户的账册做什么?醉香坊的名声再响,有朝廷官身金贵么?孰轻孰重,你跟着爹天南海北这么些年,应当分得清。”
陈茵茵吸吸鼻子,陈玄林性子方直,府里个中隐匿她不敢说,只得乖巧道:“爹教训的是,女儿知错了。”
陈玄林慈爱地拍拍她的手,道:“你娘去的早,这些后院事宜,爹一个大男子本不好说什么。只是爹膝下就你这么个女儿,明年任期满后,又不知会被朝廷调去何处,留你孤身一人在此地,爹实在不放心。”
最是伤怀,老父悲音,陈茵茵听得忍不住哭起来。
陈玄林安慰地抚她的头,认真道:“爹方才看信,那罗瑛,我虽不认得,却也听说了你夫君与她之间的旧事。茵茵,且听爹一句话,向来妇人善妒之心,最易生事端,结恶果,爹断案这么些年,此种悲剧少说也看过百十起。男子生性风\\\/流,大都不能像爹这般忍得了寂苦,更何况,前尘如烟,那丫鬟如今既已不在府中,你查之又有何用?敬文年纪还轻,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此时你一心一意辅助他,待将来功成名就,与你举案齐眉,岂不更羡煞旁人?”
陈茵茵抽泣着道:“爹,是要、要我学娘亲么?”
陈玄林眼圈顿时泛红,声音嘶哑道:“你娘从前,受尽苦累供爹读书,这份恩情,爹一辈子也不敢相忘。如今你嫁了人,不用再跟着爹奔波受苦,我也终于能对她有个交代。”
陈茵茵埋头在老父怀里,撒娇道:“爹爹不许这么说,离调任还有半年,爹还得护着女儿!”
陈玄林无奈一笑,宠溺地拍拍她的发顶。
从县衙出来,没几步就到李府,陈茵茵这趟娘家回到最后,又给自己心头添了堵。
“小姐,老爷说了什么?怎么惹得小姐闷闷不乐的?”玲儿小心翼翼搀扶着她,担忧道。
陈茵茵没意思极地擦擦泪眼:“嗨,还不是那些个老一套的陈年旧话,从小听到大,听得耳朵都长了茧子!”
玲儿笑道:“老爷书读的多了,就总爱教训人。”
“张口闭口都是大道理!还说我善妒!”陈茵茵愤愤不平道:“你说,有哪家妇人是不善妒的?除非是没心没肺的艳女伶人!”
“小姐说的是。”玲儿偷摸地瞅瞅四周,小声调笑道:“还有忍着不敢说的窝囊大房。”
陈茵茵斜着眼,恶狠狠地捏她的脸蛋:“好哇,你个小东西,越发会讨姑奶奶的欢心。”
玲儿嬉笑道:“还未问小姐,那李淑仪来信都说了什么?罗瑛那丫鬟的事……”
陈茵茵冷哼道:“就知道你是惦记着这事呢。”
她从袖中掏出撕掉一半的信纸,幽幽道:“就写了两行,什么‘已嫁良人,闲杂勿念’,查了这么久,就给姑奶奶交来这点含含糊糊的东西,糊弄谁呢?”
玲儿蹙眉看了片刻,信中虽寥寥几行,却都一语中的,几乎把陈茵茵的所有担心尽数抹平。
“这……小姐不信么?”
“她有男人或许是真事。”陈茵茵挥挥手指,无所谓道:“只要李宗耀不再打她的主意,我也不会多在乎。你还是多注意些李敬文那二傻子,只要不上街,随他做什么都成。下月县里或许要来个大人物,醉香坊的生意又起苗头,可不能叫他再给搅了局。”
玲儿点头道:“大爷这段时日少不了要小姐帮忙,小姐可得把握住这次机会。”
陈茵茵朱唇微勾,凤目邪魅地扫了一眼大房的院落,嗤道:“还用你说?这回,我定要让那土包子看清咯,这个家到底该由谁当家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