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哟……头晕……肚、肚子也疼……哎哟……”
奉德堂药房中,持续了整晚的看护刚刚告一段落。
赵丙申撑着两只黑眼圈,崩溃地从桌子上抬起脑袋哀嚎:“别哼哼了祖宗!眼见天光都要大亮了,好歹叫我歇会儿!”
李敬文嘴唇干白,一脸菜色,烂泥似的瘫软在藤床上,虚弱无力地抬了抬手指:“水……水……”
“老天爷,我这都什么命……”赵丙申头痛欲裂,满腹牢骚地起身倒了杯凉掉的糖水,扶着人一点点喂下去。
自打被灌了羊血,李敬文就开始上吐下泻,一副要在一夜之间把毒素尽数排出的架势。诚然,这于解毒者本身再好不过,但对要照料他的人来说,简直人间炼狱!
药馆里的伙计帮忙到深夜时分,便一个个累得哭爹喊娘。为了翌日奉德堂正常开馆,赵丙申无奈之下,只得独自一人咬牙死扛,擦拭,清理,跟查病情,真叫忙到昏天黑地,累得死去活来。终于,在天蒙蒙亮起的时候,李敬文一口把胆汁吐了出来,里外一清,彻底歇菜。
“真恨不得叫你家丫鬟小厮来伺候!”赵丙申忿忿不平地拿布巾蹭掉他嘴角溢出的糖水,口中抱怨道:“我堂堂一个大夫,过得比下人还不如,什么道理!”
李敬文一听这话双眼登时亮了起来,吃力地抬手拉他的衣袖:“叫……叫玲、玲儿……”
“那是个可信的人么?”赵丙申无奈道:“牢骚归牢骚,你们家这潭水太深,谁知道哪个是好哪个是坏?你就这么一条命,再叫人害一回,救不救得回来可真难说了。”
李敬文双眼泛红,抖着唇低低呜咽几声,默然下泪。
赵丙申麻利地清理了地上的污秽,打开前后两扇门窗。是时山间晓雾弥漫,东方刚刚亮起鱼肚白,清晨的凉风穿堂而过,赶走了积累一晚上的疲惫。
“一会儿伙计来接手,我还得熬药送到衙门去。”他搓搓困乏的脸,叹息着安慰道:“这屋暂且借你用,待案子了结,你家那摊子烂事儿掰扯清楚了,再叫你家老太太派人来接。”
日光渐盛,晨鸟叽喳,李府各院也纷纷忙碌起来。
王丽华盘着花白的头发,一脸倦色地支着额角,恹恹不动筷。
桂姨端着碗燕窝放在她面前,轻声问:“夫人,怎么不吃?哪一样不合胃口?”
王丽华愁闷地叹气道:“敬文从昨日夜里就不见了人,我这心中总是不安稳。”
“这事儿啊,我一早便去问玲儿那丫鬟了。”桂姨宽慰道:“她是个机灵鬼,说一有消息立马来报,请老太太切莫劳神。”
“身上掉下来的肉,能不挂念么。”王丽华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便对她道:“这样吧,你再叫那些平日里跟前跟后的混子们去找找,市里,县学,实在不行,去衙门里问问,好好一个大活人,怎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桂姨应承道:“多半又是喝醉了宿在哪家酒舍里,夫人宽心,先把早饭吃了,我这就着人去找。”
“还有,再去问问那小丫鬟,昨儿傍晚上敬文回来,都在院里吵了什么事。”王丽华眉间隐隐窜出怒气:“那官小姐,平日里再矫情蛮横我都忍她,这种时候还要撒泼,成什么体统?!”
桂姨点头称是,等她面色稍缓,便执起公筷开始布菜。
孰料,饭刚吃一半,门口的丫鬟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又出什么事了?”王丽华这下彻底没了食欲。
丫鬟忐忑道:“回老夫人,方小灶里来报,说二夫人又打翻饭食,在屋里闹起来了。”
小灶建府之初便有,现专为王丽华所设,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给外来的媳妇做饭,没想到竟被如此打脸。
“作孽哦!真是作孽!”老太太气得头晕眼花,当即就摔了手中的竹筷。
桂姨忙示意那丫鬟下去,扶着她劝道:“兴许是哪里吃的不对了,我这就去看看,夫人可千万别着急!”
王丽华呼呼直喘,大怒道:“你去!去告诉她,再闹腾下去,我李家宁可没这么个儿媳!”
“哎,哎,我先扶您进屋里去。”桂姨自然没敢把这气话当真,小心地将人稳住了,才一头乱麻地往二房院里赶去。
与此同时,二房中的怒骂声还没有停止。
“惯会欺上瞒下,两面三刀,对着主子跟嘴里吞了蜜似的,我看干脆叫李敬文写封休书,娶了你做老婆得了!”
玲儿浑身剧颤,捂着半张脸趴伏在地上,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陈茵茵骂了半晌不见回音,又被这断断续续的哭声闹得心烦不已,气急之下抄起手边方枕砸下地去:“少在我跟前装委屈!你打什么主意我能不知?一个丫鬟,得主子恩宠几日,就想着翻天了?!说,背着我在人前嚼了多少舌根!”
玲儿抽抽搭搭地叫冤:“压根没有的事,叫奴婢从何说起!”
“你还敢顶嘴?!”
陈茵茵满腔的怒火直冲颅顶,一时间竟身上病痛也顾念不得,掀了被子便要下地,却不料门口突然冲进一个人影。
“夫人!”
桂姨慌手慌脚地跑进来,忙把她按着往床上压,“使不得使不得!身子底还虚,要是受凉可怎么办!”
陈茵茵气得两眼通红,挣扎不休道:“让开,看我不活剥了这小蹄子!”
“病体康健后,夫人想训谁尽可去训,何苦在这要紧关头跟自己过不去!”桂姨连哄带劝,耐着性子把好话说尽,最后不得不搬出王丽华这个婆婆来压住她:“老夫人刚失了爱孙,整日里悲痛难当,以泪洗面,夫人若是再出什么事,二房可真要跨了!”
一句话让陈茵茵终于安分了下来。
桂姨给她摆好方枕,掖紧被角,又唤人去重新准备饭食汤药,这才扭头对地上的玲儿道:“你先跟我来。”
玲儿抹着眼泪,怯怯地看了兀自生闷气的陈茵茵一眼,悄声走出门去。
刚过了早膳的时辰,院子里鲜有人迹,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门,到小花园亭前站定,桂姨紧绷的面容霎时和缓了下来。
“受委屈了吧?”她轻轻拉住玲儿蜷缩的双手,笑容完全是一个慈爱的长辈,“难为你伺候二夫人这么久,她目下是最难熬的时候,正需要你这样的可心人陪在身边。”
玲儿心里一阵酸楚,哑着嗓子道:“姨也听见她方才说我什么,恐怕今日过后,那屋里再没我容身之地……”
“丫头可不敢这么想。”桂姨劝道:“初为人母便遭此大祸,心里自是苦些。你跟她日久,千万要担待。等这场风波过去,她自会念你的好。”
玲儿抹抹眼泪没有做声。
桂姨心中长叹一口气,换个话题道:“二少爷的事,你问的如何了?”
玲儿摇摇头:“大爷说没见着,我也不敢多问。”
桂姨道:“那就不去烦他了。老夫人吩咐再派人去找,我先让那些混子们去东市看看,二少爷平日好口花酒,没准儿这会儿正在肆里。你就先回房去,凡事忍着点气——”
“我不想回去!”玲儿着急地拉着她袖子求道:“姨,你就给我也派个活儿吧,我现下不想回去,行么,姨……”
“这丫头,你是二夫人身边的人,我怎么敢瞎指使!”桂姨不赞同地拍拍她的手背:“这不是给老夫人添乱么!”
“我也去找二爷!”玲儿急道:“姨着人去东市,我去西市看看!那儿有两家书斋,二爷一早常去光顾,说不定现也在呢!”
“你这丫头真是……”桂姨被闹的没有办法,便想了想道:“未婚的丫鬟不好单独出门办事。这样吧,老夫人的安神药快用完了,先前都是奉德堂的伙计按月来送,现下闹出这种事,怕是得自行上门去拿了。我这会儿忙得抽不开身,你就替我跟着嬷嬷去一趟,回来时候路过西市,刚好去书斋寻人。”
玲儿闻言眼睛都亮了:“这自然好!谢谢姨!”
“哎,做下人的不容易,尤其在二夫人那里……”桂姨慨叹地摇摇头,似是想到了什么恐惧的场面,搓着胳膊心有余悸道:“你身上带着奴籍,往后做事可得小心,被打被卖倒没什么,可千万得顾惜着性命!”
大夏开国伊始,顾念旧朝贵族势力,因循先朝律法,直到今日,家奴受私刑一事仍未有新规。但凡身披奴籍之人,都不得不在主子的嬉笑怒骂中奉迎苟活,事事躬身自保,时时胆战心惊,如同巨人脚下的一只蝼蚁。
玲儿咬紧牙关,转身深深望了一眼那个压抑逼仄的小院——此刻,一个喷着熊熊怒火的巨人正在那里,等待将她一口气化为灰烬。
“我会的。”
“我的性命……绝不能断送在那人手上。”
她一定,要为自己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