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的内容夏微予听得越来越模糊，大概因为他越来越恍惚。
虽然这对话不长，也没讲清来龙去脉，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那就是，他的亲生父母其实就是一直被他叫三叔三婶的人，并且今后他们会把他送到别人家里去。虽然现在天天生活在一起，但他们并不打算认他。
原来他们就是我的爸爸妈妈，我也是有爸爸妈妈的人！
只是，他们好像不要我了。
小小的孩子满脑子只剩下这些内容，对他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冲击和伤害。
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但凡有了所谓的“身世”概念，这些都是想不通的，是非常难以理解的，也是不可理喻的。
他动也不动地躺着，听着周围其他孩子的呼吸声，难过极了。
又过了一阵，门缝里钻进阵阵烟味，姨外公和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也伴着烟味钻进了屋里。
“女人家的懂个屁？咋送男娃去别人家里呢，还说啥最好子女双全，太胡扯了！我看你们脑子都不正常的，给那丫头打扮得像公主，还给她上桌子，爸妈的脸色都不红光了。养丫头干什么，丫头不好，不要丫头。”一个中年男的声音先在门口响起。
姨外公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接上，明显带着怒意：“这都什么时代了，看看外面多天翻地覆，墙上都刷着‘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是未来的建设者’，谁还兴你们那套？我就看姝君好，比你们哪个孩儿都好！”
“大哥你这就轴了吧，看看几兄弟这么多口子，哪儿能一样呢，家里也有抱养的传统了吗？当初大家都反对你跟那女的过日子，不能下蛋的母鸡，能值几个钱子儿？到头来也不知道抱个男孩，白白养大也不中留。你们还指望那小两口以后养老？还不是现在指望着你们过活，以后翅膀硬了还不知道飞不飞呢。”中年男带上了不清不楚的一声笑，“我这人嘴快，就得罪人，但大哥你们这样可不行呀。好了好了，大过年的，也好不容易团聚一次，不说这些。”
“就你有嘴，就你会说？”姨外公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会儿，一种难以言状的视线感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接下来，小孩子们睡觉的屋子房门被关上了，他们的声音隔着门，似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可闻。从门缝进来的视线和一丝光线都消失了，夏微予心里也有什么东西消失了，然后变得一片漆黑。
出乎意料的是，姨外公接下来的话并没有继续攻击力十足，他说：“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能咋样呢，就这么过呗。要不说这子子孙孙的问题，我们两个人过得也挺好的。其实说羡慕，也挺羡慕别人，就是现在年纪都大了，哪儿还有精力啊，跟云佴两个互相照应着算了。”
“我看小云人好，就是不知道她家那口子靠得靠不上。”中年男说，“大哥，你也留心点儿，别叫人给害了。”
“还用你讲，我当然懂的。”姨外公又说，“也这把年纪了，你说，又有啥东西可怕的呢，再怕人的事，能有絮儿和云儿刚嫁人那时候更怕人么？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有啥事是过不来的啊，慢慢也就习惯了。”
又停了会儿，中年男说：“大哥，你还是太老实了。不过……这也是大哥的优点啊，不管怎么着也能填饱个肚子。不像成子那家子，哪有一个能靠的上的，小事卖猪、大事卖地，还想把我们兄妹几个全掏空，要不是爹妈偏袒，这个家还有他立足的地儿？！”
“行了，你也少说几句，给爸妈听见又要不高兴。都是兄弟，哪有不帮衬的道理？”
“说句难听的，大哥，亏得你们出去了，手伸不到你家去，真临到你头上，你愿意这事儿？”中年男又停了会儿，继续说，“我寻思着小云送那男娃出去也不无道理，瞧瞧当年我大侄女嫁人，老纪为了帮衬那臭小子，搭了多少嫁妆，没那笔钱，咱之前那一小片地哪养得活人？瞅着那姝君小丫头，竟跟我大侄女当年有几分相似，还怕说不到一个好人家？不像成子那老大要结婚，凑不齐个敲门钱，爸妈还想卖了我们几个的房子给他凑，嘴上说着这屋不值几个钱，还不是找人给吹得坐地起价了，想再抬抬，给他孙子凑。就看我们都搬出去了，想卖了这房子，再接他们去各家里一起住，爸妈跟我们还行，成子？做梦！”
“你们这几年一个个的都怎么了，咋啥事到你们嘴里就是这个味儿呢，跟卖儿卖女似的。这话可千万别在孩子面前说，我们姝君心思细，听不得你们这些话。”
“是是是，大过年的嘛，大家都该开开心心的，这话我当然也只能跟大哥你说，当着旁人哪方便讲呢？”又停了一两秒，中年男又说，“哟，那孩子睡了没，给听到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芝麻大点儿小东西，就算给他听了，听也听不懂，还怕他兴风作浪不成？”姨外公的语气甚至像是带着一丝笑，“要真给他听了进去，他也该懂点儿事，很多事到不了他排资论辈，不过是老婆子她们妇人之仁而已。”
说完这些，他们走掉了，脚步声又淹没在其他人交谈消遣和孩子的笑声里。
往后再回想，姨外公露出的那一丝笑应该是不屑的。
那些“旁人”和夏姝君都不该听到的东西，隔着一扇封闭了孩子心灵的老木门，夏微予听了个明明白白。虽然他当时并不太懂“不能下蛋的母鸡”一类的词都是什么厉害玩意儿，不过大致指代了什么，他也能懂得。他不知道姨外公原来也能跟人说这么多话的，更不知道姨外婆和姨外公有什么过去，以及只见过照片的、那位未曾谋面的姨妈。这些事从来没人告诉过他。
在此之前，除了身边没有自己的父母这种事，他还从来没觉得这个家庭组合有哪里是与常人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