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校车就拉着那伙儿毕业生出现了,完全就是新媳妇儿第一次回娘家省亲的感觉,又热闹又红火,就差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了。除了手上还打着石膏的韩咲会让人想起之前的一些不好的片段,真是一片祥和。
在校的家伙们都比着光鲜亮丽,一个二个浓妆艳抹地跑来迎接,个别人看起来非常不成体统。这群省亲的却很统一地穿着全套校服,跟市区同款,最土气的典型大天朝校服,绀色和白色拼接,松松垮垮的运动款型。女生还扎起了学生守则上展示的标准马尾,光溜溜地露着额头。她们也洗掉了美甲,剪掉了指甲。连男生都集体剃短头发。就像市里所有学校严格的仪容要求一样,朴实到跟整个气氛充满了反差萌。
他们的汇演还没热闹几分钟,厨房头子老杜就带着死了爹妈一样噩耗的表情,冲到礼堂准备间几乎要把尤彻提起来,声音大得连外面的音响都快遮盖不住:“坏事了我跟你说!我们厨房三楼那帮怂人,昨天趁着出去采购,在外面胡吃乱喝,今天我那俩该死的助手食物中毒了!”
尤彻跟他比着嗓门大:“再不逗!叔你又跟我说笑话了!马上就进入你们厨房正题了,你居然跟我说什么员工中毒,你在开玩笑嘛!”
“听我说!听我说!你叔这么靠谱的人,整体情况肯定是好的!但是还有……”
“叔!去找其他人玩,我脱不开身,忙得要死!”
尤彻没有任何节目,他这次的身份是主持人。
老杜看着他急吼吼上台去了,觉得这个世界也是不会美好了,一个人嘀咕:“虽然大部分早就准备好了,不也有特殊需求嘛……现在我这儿连一个能打下手的人都没有,难道今年要缩小菜单么,现在的年轻人……”
在他愁云惨淡的时候,旁观的夏微予终于说:“需要帮忙吗?打下手的话,我应该能帮你。”
刚从开场舞回来的郑星也凑过来说:“杜经理,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凉菜、甜点,还有摆盘,我也能帮你。”
“小东西,可不是在过家家啊!”老杜看着这两个人也是要笑哭了,一个穿着燕尾服,一个穿着舞蹈长裙,尤其小姑娘还满脸贴着反光珠片。
“这兄弟来这儿之前,一直管家里的三餐,他家还有三个厨房里的残疾人,天天嗷嗷待哺。多少年的老手艺了,可以放心拿去用啊,师傅。”霍添拍着夏微予的肩,咧着一口大白牙跟老杜说。
老杜被这个神迹般的小伙儿吓到了。霍添近半年没剪的头发染成了中世纪风格的铂金色,他本来就身材挺拔,欧式服装很衬他,而且相貌堂堂,突然就有了西方神话的错觉。
老杜看傻了,于是呆呆地说道:“哦,好啊。”
尤彻考虑着给老杜争取时间,总是凑临时互动活动出来。而两个佣工就跟着老杜争分夺秒。
老杜一边雕着西瓜,一边管着旁边的一口大锅子,左挪两步右踩两步,整个人就像举着菜刀跳探戈。夏微予把挺括的外套脱在化妆间里,这会儿正挽着袖子手持菜刀,高速切着案板上的东西。郑星的节目已经结束,她随便抹了一把脸上的妆,这会儿脸上花了,面目略有惊悚。她戴着卫生帽和口罩,露出的眉眼透着杀气,而自己浑然不觉。为了行动方便,她还把几乎拖地的裙摆扎在腰间,是刚盖住大腿根的长度。开始还怕其他人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很快她就发现大家都很忙根本没时间看她,就不管不顾地一起撸起袖子大刀阔斧起来。
一层二层也在热火朝天,所有人都满面红光,他们在为出锅做最后的准备。整个三层走近了会发现他们面露凶光,大概口罩之下都是狰狞的面孔。
会场一边则是群魔乱舞的景象,互动环节风风火火,站在台上看,底下就像一群羊癫疯。
他们欢呼相拥,之前都没觉得这些人感情有这么好的啊。
剩下最后一个压轴,尤彻见幕后有人朝他挥手示意,知道老杜时间赶上了,随着下一波浪潮结束了费劲心思临时安插的环节,神经病集体出逃般的互动终于可以告一段落。
最后,灯光暗下去再亮起来时,一拨人正经八百地冒出来,头顶的灯光烤得他们晕晕乎乎,很古早的节目让台下叫嚣欢呼的人逐渐安静下来。
后来在场的人对这个节目记忆最清楚,夏微予跟霍添的钢琴前奏足有半分钟那么长,灯光才亮起来。在灯光完全没有调好的情况下,台上站着一群人,他们的脸看起来就像腮红不要钱似的,惨白的底色配艳红的大脸蛋,还有烈焰大嘴唇,看起来好像成群的送葬纸人被摆放在那里,不知道是哪个不走心的化妆师给那群人上的妆。纸人们表情异常认真,垂吊的话筒杂声很多,现场的音响效果也足够廉价,他们还是很正经地唱,隐约有那么一点儿动人的效果。
作为一个从来不挑食、吃嘛嘛香、吃啥啥不剩的存在,只要给口好吃的就能打发的陈青柏,他已经完全忘了,就在前一秒他发起的节目效果都快炸了,只顾着手嘴不停地把胃360度无死角塞满并成倍扩张。
吃到最后一口食物几乎是堵在嗓子眼的地步,他才满足地擦擦嘴,满足之余还有点遗憾。
如果妍妍也在就好了。
一片言笑晏晏期间,魏秋雁独自悄悄离席,她穿过主干道,走过运动场,经过实验楼和图书馆,踏上之前无数次走过的楼梯,回到之前安排汇演的那栋楼前。依照历年惯例,她要正式卸任,需要先跟接班人做个简单交接。
走上那二三十阶的台阶,穿过大门,戚伟超迎面走来。他们一个出一个进,看到对方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自从戚伟超搞出那事刺激到她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说过一句话。
魏秋雁站在门口,戚伟超站在大厅中间,他们对望了一会儿,有点难堪,却不算尴尬。
魏秋雁多少也算个前辈,她走到戚伟超面前,替他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领口。戚伟超还穿着合唱的那身衣服,都是从库房里扒出来的,像他这种不会在意这些细节的人,拿到合适的码数连洗都不会洗一下,就随手扔到一边,等演出那天再捞出来套上。
“粉橘色跟你挺搭。”魏秋雁说。
“是么,还好吧……”戚伟超说,“倒是你们今天实在太朴素了。”
“嗯,以后就没机会了嘛。”魏秋雁笑起来。
“有的是机会,喜欢的话你们还是可以回来看看的。”
“毕业了,就回不来啦。”
“可以申请‘故地重游’啊。”
“不一样啦……而且也只有罗主任那样的人才有机会回来吧。”
“是么……”戚伟超垂着眼睛,“我……恭,恭喜你毕业了。”
他硬生生地改变了原先想说的话,语气急转直而下变成陈词滥调的老生常谈。
“明年就轮到你啦。”
“嗯。”
“你也算学校的老资辈了,以后不能意气用事了。”
“嗯。”
“也要好好学习哦。”
“嗯。”
“好了,回去吧,再去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你们今天都累了。”
“嗯。”
最后一个应答终于带上了颤抖,戚伟超逃走了,跑下楼梯,经过图书馆和实验楼,不敢回头,直到站在运动场边上,他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眼泪又像被大声质问那天一样,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终究他还是没说那句话。
即使说了又怎样,在她看来也只会造成困扰吧,就像这两年一样。不说最好,不要说出来最好了,其实大家都知道,维持这样最好,他不该逾越的,大概永远都不应该跨过去。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可是她这一走,自己连看到她的机会都没有了吧。
就这样完结吧,这样不是最好了么。
魏秋雁踏进了电梯,想着刚才戚伟超奔逃的样子,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不过有些话不要说出来还是比较好。
那孩子到底能不能想通。
虽然魏秋雁从那件事以后一直对戚伟超有不满情绪,她还是会有点担忧。
想起两年前,他们那届学生刚来的时候,她收到戚伟超的报名表,一下就记住了毛头小子那两道浓黑锐利的眉毛。
据说浓眉的人会重感情。
算啦,至少有多年的时光他们都没机会再见了吧,应该足以让一个傻小子慢慢忘记曾经爱慕的人了。她原本很早就跟戚伟超说清楚了。
走到过去天天坐镇的办公室门口,她摸出一枚钥匙,手刚伸过去,听见屋里似乎有人在说话,而且应该不止一两个,看来已经有不少人比她离席得还要早。
犹豫了一会儿,她收起钥匙,敲了敲门。
不但有那些新晋的下任成员,王志凌也在,她一直奇怪没见到王志凌的影子,原来他也先她一步过来了。除此之外,连厨房头子老杜都来凑热闹。
这间办公室其实蛮大的,加套间足有五十平,平日里只有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的时候,总显得很空荡冷清。突然塞了这么多人,终于有了点人味儿了。
这不止是她一个人的告别,其他人都想凑个热闹。所有人都在吵吵嚷嚷,有哈哈大笑的,也有作势哇哇大哭的。
魏秋雁坐回了桌前的转椅,夏微予和霍添并立在她桌前,王志凌和尤彻凑热闹,左青龙右白虎地坐在桌子上,嘴里嘎唧嘎唧地嗑着瓜子。
夏微予接魏秋雁的班,霍添接夏微予的班。
他们本想稍微正经一下,话没说两句,桌上的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