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回 陈仙子初会许飞娘

笑和尚见她年纪十七、八岁,风姿绰约,柳眉星眼,樱唇桃腮,十足一个绝色佳人,但眉眼之间,如同素识。这还罢了,两人眼光相触,心脏如受电击,一时愣着,招呼都忘了打。

这位佳人自然便是朱红颜了。三世之前的情侣,旧事本已渺茫,朱红颜的师父左鸣玉成道前曾对朱红颜说起,当年顾秋生并未死去,被东海散仙陆况救了,又收作徒弟,在琵琶岛隐居修炼。兵解后两世均苦,但在这一生被苦行陀头收为徒弟,起名笑和尚,你们宿缘未断,还会见面。左鸣玉不说也还罢了,即便蓦然见面,勾起旧情,那是以后的事。这一提起,朱红颜竟念念在心。问左鸣玉,与笑和尚在何时何地相见,左鸣玉微微一笑,说了句:到时自然见面。又说,你只在洞中等他,若去寻他,反会惹出事端。

尽管笑和尚和朱红颜都知道还会与对方见面,却都不知在何时何地。今天突然相见,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朱红颜见笑和尚虽剃了个光头,看上去十六、七岁,却也眉清目秀,一张圆脸有点憨气,仍有当年顾秋生的影子。而且不见剑光宝气凭虚而立,眼光湛然,显见道力高深。她脸微红,把衣袖一挥,袖中蓬起一股烟云,把怪兽连同笑和尚的腾蛇环兜住,随即腾蛇环便落在手中,此时下面山谷也现出真容,竟是一片烂漫花海,香气袭人。在一侧山壁上现出一个平台,平台之后便是藤萝半掩的洞府,那怪兽则已被收服,匍匐在平台一角。朱红颜把腾蛇环交给笑和尚,说道:“你来了?”

笑和尚木木的接过腾蛇环,问道:“这里便是巫山神女峰吗?”心里却在翻腾:赤杖真人说我不可到巫山,也是为了情之一字,不再惹上身来,谁知只顾追那逆畜,款款的追到了巫山!面对前生情人,心里竟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

朱红颜说道:“睽隔三生,今日终于重逢,何妨先去我洞府小坐叙话?”

笑和尚“这”了一声,以往的伶牙利齿能言善辩不知到哪里去了,嘴里讷讷的,心里却在想:看她凭空俏立,一袭白衣,偶见白色云气缭绕,容色甚是庄重,所学纵非玄门正宗,也绝妖邪一流。能接我的腾蛇环,可见道力还在我之上。但我此生已经出家,师恩深重,自己要承继师父的衣钵,如何还能与前生情人重续旧缘?若说不去,又如何说得出口?

朱红颜见笑和尚也没有拒绝,又轻笑一声,衣袖一挥,笑和尚不觉便与朱红颜一起降落在山洞前的平台上。

赤杖真人说笑和尚不要去巫山,当时笑和尚也曾心领神会,一样的意思,避见朱红颜,也是避免情缘纠葛。而左鸣玉对朱红颜说起尚会再遇前生受侣笑和尚后,朱红颜不是避见,而是心生期待。因此此刻朱红颜和笑和尚同立洞口平台之上,朱红颜的一颗心就变得柔柔的、暖暖的。旧事也从心底勾起,即便是突然听到顾秋生赶考途中遇害的消息而投河自尽,现在也分不清倒底是苦涩还是甜蜜,因为当年的未婚夫婿就站在面前。朱红颜说道:“你我原本便是情深意重的未婚夫妻,迭经轮回,又都仙业有成,我意重续旧缘,结为夫妻,你意下如何?”

笑和尚看了朱红颜一眼,两人的目光又一次相撞,笑和尚见朱红颜的目光中满含着爱意,不觉心里一荡,随即收束一下心神,说道:“你我历劫三生,有幸重新见面,必竟已非当年。况且我既已出家,如何还可谈婚嫁之事?”

朱红颜说道:“当年因事缘断,死而后生,及至三生,未断思念。今日重逢,

可见缘虽曾断而未尽,正宜重续旧好,如何反生推托?我们既非世俗儿女,出家又有何妨?”

笑和尚说道:“仙业维艰,心魔难抗,不能以儿女私情而误仙业。何况峨嵋门规甚严,你的美意,我只得辜负了。”

朱红颜见笑和尚一味推托,不肯重订鸳盟,心中有点不快,也有点恼怒。她说道:“你别说这些没用的话,天下至大,名山至多,何以今天你来到我的山谷之中?这叫冥冥之中自有按排。当年我俩青梅竹马,情真意浓,是以我敢以死从之。此情意既存于一心,虽历劫而未能忘,如今你我皆为道德之士,所欲为者,无人可禁,你如何反起相拒之心?你若不肯与我结婚,就请一剑把我杀了,我决无怨言!”

笑和尚与朱红颜对话,本就取守势,朱红颜要和笑和尚结婚,笑和尚一心修道,不欲再续旧日婚姻,即便推三阻四,可谓理不直气不壮。但也不能一跑了之,因为跑并不能解决问题,行踪既现,无处可遁,朱红颜可以找他。再说逃了又如何?即便再历劫重生,情孽依然存在。朱红颜的态度很坚决,若不肯结婚,便把她杀了。笑和尚无论如何也不能杀她,一来没有杀她的理由,二来情孽纠葛,世世相承,若杀她,反多了一层因果。笑和尚说道:“我俩前生情人,今世无仇,我如何能杀你?”

朱红颜说道:“你既不肯和我结婚,也不肯杀我,我用白云仙障困你,以四十九天为期,以你道力,若能安然度过四十九天,我再不提结婚一事。中途若有人来相救,便算你输,你看如何?”

朱红颜说这话也是为自己预留余地。听说峨嵋门下甚众,在四十九天中,说不定会有同门师兄弟赶来相助,自己既不欲为敌,斗与不斗两难,便是相斗也未必准胜。但朱红颜以此作为条件,显然有点取巧。笑和尚心想,峨嵋的火宅严关和十三限,我都可通行无阻,还怕你的白云仙障?当年在天蚕岭斩文蛛取干天火灵珠,师父怪我犯了贪嗔,曾在钓鳌矶面壁十九年,其间也只诸葛警我看我两次。平时我本与从同门疏于来往,与金蝉最合得来,但金蝉远在小南极光明境,此外还有谁来找我?于是说道:“恭敬不如从命,就依你所言,请施为!”说毕,大头一晃,已在花间一块空地上安然趺坐。

朱红颜玉手一伸,一个极精细的镏金香炉落在手中,香炉中香烟缭绕,袅袅而升,却在一个瞬间便把笑和尚笼罩其中。这便是朱红颜所说的白云仙障,香烟凝练,如同一朵白云,看似临空凝伫,仿佛一阵风来便可吹散,其实不然,别说自然之风,便是寻常一点的飞剑法宝都不能驱散。其中香气,非麝非兰,却甚清纯幽雅,闻之沁人心脾。其实,白云仙障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引起感官的错觉,并能引领思绪。被困之人心猿意马,不能自止,以至昏死。因仙障之内有迷踪颠倒之术,用法宝冲阵或驾剑光遁走均难奏效。朱红颜见笑和尚已被白云仙障笼罩,遂把香炉放在平台之上,自己也趺坐于地,一来使白云仙障曲尽其妙,二来观测笑和尚的动静。她一指伏在平台一角的怪兽,又把这怪兽移向洞内。想了一想,对笑和尚说道:“我若故意把动静闹大,或者把白云仙障高出云表,自然能把你的同门引来。但我却把此处行法掩去,若有人寻你到此,则是定数如此,你不得耍赖!”说毕,衣袖一挥,整个山谷完全变了模样,满地白石黄沙,连周围的屏山也成了童山秃岭,说不出的荒寒。但笑和尚身在白云仙障之中,却是一片迷雾混沌世界。

笑和尚对朱红颜并非不爱,之所以不肯答应结婚,是怕诒误他的仙业。这种拒绝本身就非出于本心,而是出于理智,这就需要圧抑和强持。他自恃道心坚定,却也不敢大意。他双目垂帘,把身外之事一切付之度外,稍顷便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但白云仙障与寻常妖邪迷惑心智的阵法不同,或者说所施比较王道,而非霸道。一种异香飘到他的鼻端,是一种温香,确切的说是属于闺房中的女性的香。并且这不是幻觉,而是白云仙障释放出的实实在在的香气。笑和尚心想:原来这白云仙障也是十三限的路数,这可难不了我!笑和尚把这香气当作幻觉,若刻意提防,反而弄巧成拙。他一概视之为无,一泓心海,始终不生波澜。元神也自然从泥丸宫升起,晶莹剔透,有如朗星。

不觉二十天过去。朱红颜见笑和尚并无丝毫懈怠,元神返照,更见其明亮,心中暗暗点头。她一指白云仙障,围绕着笑和尚的云气便由慢到快,旋转起来。笑和尚的耳中固然已是风声呼呼,身体也如在波浪中颠簸的扁舟之中,心灵之中也生起了危机即将到来的恐惧感。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感觉,随即又宁神息虑,屏除杂念,于是身周的风浪之声渐渐归于寂然。

又是十天过去。朱红颜身形一晃,进了白云仙障,手指一弹,笑和尚面前立现幻景:一个五、六岁的男童,揣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玩得高兴,那门前的大槐树,池塘里悠然游动的大白鹅,原来朱红颜行法把前生之时现了出来,同时也激活了他的已经淡忘了的记忆。那小女孩说道:“秋生哥,我长大了一定嫁给你!”男小孩说道:“红颜妺妺,我长大了一定娶你为妻!”一阵风起,带来幽幽花香,面前光景又变:遍地芳草,桃花朵朵飘落于地。朱红颜明眸皓齿,清丽脱俗,伫立在桃树旁。她从枝上折了一朵桃花,斜插鬓边,笑问站在身旁的顾秋生:“好看吗?”顾秋生答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好看极了!”笑和尚仿佛回到了前生,朱红颜就在身旁,伸手可及;又仿佛是在梦中,光影杂沓,迅速闪变。道路在一片树林边通过,两个人——顾秋生和仆人顾忠在路上走着,突然从林中跳出一人,手持木棍向顾秋生打去。顾秋生倒下了,顾忠跑了。顾忠是跑回家送信的。笑和尚面前又现出泪眼婆娑伤心欲绝的朱红颜,她穿戴齐整,走到河边,嘴里哭了一声:“秋生哥,我找你来了!”说完便向河中跳去。当着朱红颜向河里拥身一跳之时,笑和尚下意识的伸手去拉。但就在笑和尚的手将伸未伸之时,眼前一暗,又恢复了迷雾混沌状态,并听到说话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