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秋浩风所说,沿东边小路,蜿蜒行出数里,果然看见一条小河,来在河边,放下包裹,寒花笑活动四肢,热一热身,见四下无人,宽衣解带,只剩一条底裤,下到河中。
他的体质相当不错,自愈能力惊人,所有伤口都已结痂,正迅速愈合,当然,现在就下河畅游还为时过早,好在伤口几乎都集中在上身,下半身入水无碍。他慢慢行至齐腰处停下,先小心避开伤口,清洗一遍身体,而后,在水下褪去底裤,搓洗干净。
光天化日之下,唯恐被人撞见,不敢久呆,草草洗罢,他待要上岸之际,灵觉倏忽一跳,似有所觉,四顾,阒无人息。在水中踟蹰一阵,想想怎都要先上岸穿衣才行,只能硬着头皮,用底裤遮住要害,尽快上到岸边,拎着秋浩风给的衣服,寻一处隐蔽所在,手快脚快地换上。
完了,才觉安心,捧了就衣服回到河边,正要浣洗,灵念陡然加剧,霍地起身,回头循知觉望去。
这一回毫无悬念,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冒出,速度快得毫无道理可言,转瞬已欺至跟前。依然是一身浑黑,只不过多了一些疲惫与风尘,一向惜言如金,说话很慢的黑衣人这一回却抢先开口:“你怎会在此?”
寒花笑本来想问同样问题,被他占先,只好简单作答:“遇到点麻烦,被此间主人救了呢。”正要反问同样问题,张口时却已隐隐猜出答案,临时改变问题,“你是不是早就来了?”
黑衣人:“不太早,看到你鬼鬼祟祟出门,就跟来。”
寒花笑放下心来,断定方才觉察到的窥视者一定是他,从小光屁股就混在一起,冰天雪地都被先生赶着下水冬泳,早已赤诚相见没有任何秘密,更不必担心他有什么不良嗜好,抱怨:“怎不早点叫我,害我还以为有不良分子偷窥呢?”
黑衣人古怪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坏消息,想不想听?”很刻意地顿挫一下,才公布答案,“至少,有两拨不良分子。”
寒花笑脑袋嗡然而大,脸腾然而红,两拨加上黑衣人,至少是三个人,三人为众,自己洗个澡竟被群众围观,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身为同门,黑衣人亦太不仗义了:“那你更该早点叫我呢!”
黑衣人见解不同:“所以我才没叫你。”身为优秀杀手,他当然要先弄清另外两拨人的身份,寒花笑就算光腚供人参观一下要什么紧?又不会少掉一块。
寒花笑哑口无言,易地而处,自己亦会先去弄清另两拨人的底细。可话说回来,裸泳的是自己,光天化日之下,被群众彻底参观一遍,情何以堪?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只能蹲身垂首,假装浣洗衣服,掩饰尴尬,声音因心虚而低:“弄清楚是谁么?”
黑衣人:“一个女的,看见你脱衣服就走了,另外一拨藏得很好,我寻过去时,亦撤了,看情形亦只有一个人。”
寒花笑:“那个女的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好看?”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左悬灯。她跟踪自己做甚?
黑衣人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有关系么?”潜台词是:又不是你偷窥人家,管人家长得好不好看?
一旦有事情可想,尴尬便被甩在脑后,寒花笑懒得解释,直截了当地问到:“是不是左悬灯?”见他颔首,追问,“她下单让我们去杀骆务整?”
黑衣人:“出最高一档酬金,我和叶冲去探了探虚实,骆务整已离开柳城,潜至蓟城附近驻扎,防卫森严,兵力大约有一万左右,清一色的轻骑兵,高手如云,我们被发现,勉强逃出来,”轻描淡写地,“叶冲,丢了一条胳膊,左臂。”
叶冲,杀手第六重天,丹霄杀手,虽是第六个出师,实力在同门中却偏弱,不少同门对先生选他为第六重天颇有腹诽,叶冲心中有数,做事很努力,努力到近乎莽撞,在先期出道的八重天中他做的单最多,不过重要大单往往没有他的份。对付骆务整这样的超重量级别人物,按理轮不到他出单,不过,既是侦察性质,他要跟去别人亦不好阻拦。黑衣人虽然没有明言,寒花笑却能听出,必定是叶冲求功心切,才出了差错,否则,简单的侦察何至于被人发现,堂堂杀手第六重天又何至于丢掉一条胳膊?
寒花笑无声叹一口气,虽说叶冲属于叶迅、叶莽一伙,时常跟自己过不去,可那毕竟只是同门间的小摩擦,断臂等若宣判叶冲杀手生涯的结束,对雄心万丈一心想干出番事业的叶冲来说实在太残酷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寒花笑很难想象自己失去左臂会变成怎样:“他还好么?”
黑衣人似乎对叶冲并无好感:“死不了。”顿一顿,补充,“让人送他回甘州了。”
寒花笑收敛起伤感:“依你看,骆务整真会南侵冀州么?”
黑衣人:“看不出他有远征迹象,不过我们刚到不久,他的副将何阿小便率一队轻骑南下,约有千余人,没带辎重,若是来冀州探路,冀州必定有人接应,提供粮秣。”
寒花笑:“何阿小已经到了,就藏在附近。”
契丹已兵临城下,十三库怎可能是空穴来风?寒花笑相信百丈冰不会欺骗自己,可焉知百丈冰不会判断错误?在无法确定十三库为子虚乌有之前,只能当它存在,并竭尽所能去阻止契丹人得到里面的武器,否则,一场浩劫将不可避免,庞大而虚弱的大周皇朝随时都可能应声崩溃,四分五裂,李唐三代苦心经营而铸就的太平盛世将付诸东流,隋末惨绝人寰的乱世又将卷土重来。
黑衣人:“那个左悬灯什么来历,为何要杀骆务整?”弄清左悬灯底细是他此行目的,在蓟城遭受挫折后,身为顶尖杀手,他自然有必要先弄清楚这一单会不会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
事实上,下单刺杀骆务整这样超重量级人物,按规矩,黑衣人首先就需摸清下单人的底细,这亦是寒花笑方才一看见黑衣人就猜出他来意的原因。寒花笑断定:“应该不是陷阱。”种种迹象都表明,秋云岫和左悬灯已识破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试图说服自己接单刺杀骆务整,“你不想接这一单?”
黑衣人:“九叔问过我的意思,我建议不接。”九叔是杀手九重天在冀州的代理人,负责接单、蒐集情报等等工作。
寒花笑眉头深深锁起,忘记了浣洗手中衣物,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
黑衣人轻易看透了他的心思:“你想接?”
如果真有十三库,如果武器被骆务整得到,凭其武略,必定以冀州为核心,建立据点,大肆抓掳壮丁,四处出击,在大周腹心开花,动摇大周皇朝的整个后方。对数十年没有见过战火的内地百姓而言,那无疑将会是灭顶之灾。较而言之,若除掉骆务整,让左飞扬得到其部众和十三库武器,危害将大幅减小,左飞扬必定引兵北返营州,充其量只是沿途劫掠,最终,战乱极有可能如秋云岫判断,被限制于营州一隅。退一步说,万一没有十三库,骆务整率部南来后,难道会一声不吭掉头就走?既来之,他便一定会大开杀戒,将大周腹地搅得天翻地覆。换言之,想让内地百姓免遭兵燹,骆务整必须人头落地!
寒花笑:“想。又不敢。”
黑衣人:“你怎么想都行,但,别扛着九重天的招牌。”
寒花笑了解他的意思,这一单成功机会渺茫,九重天不能冒着倒招牌的危险接单,自己想接地话恐怕只能以个人名义接下:“你帮不帮我?”
黑衣人毫不含糊地:“不帮。”
寒花笑手再度动起,搓洗着衣物:“你就不好哄哄我,假装说帮,至少给我点胆量?”
黑衣人:“叶冲丢了一条胳膊。”他不想亦丢掉一条,甚至丢命。
寒花笑拧干洗好的外衣:“骆务整身边高手如云是吧,主要有几片云?”
黑衣人:“四片。就我所见。”
寒花笑嘟哝:“那么,我至少要有四个帮手。”扭头望向黑衣人,同门中能指望的只有他了。
黑衣人毫不动摇:“你去找!”不给他公关机会,转身走开。
寒花笑冲着他的背影:“你凑合帮我开个张好么?”
黑衣人止步:“绝不。”扭头,提醒,“亦别指望叶莽,你害他跑断腿,他不会饶过你,保重。”瞬间起速,眨眼不见踪影。
自己伤得七死八活,悬灯却悠然遛着叶莽的情形被夸大地浮现在脑海,寒花笑莫名有些失落,望着黑衣人背影,嘟囔一声:“不关我事。”转念一想,遛叶莽的主意是自己出的,悬灯只是一根筋执行而已,自己亦算是咎由自取也。还是老话说得在理:害人之心不可有呀!
自我检讨着,寻几根树枝,将洗好的衣服撑起,而后抱起胳膊,靠在树上,盘算起刺杀骆务整的可行性。想来想去,得出结论:没有几个强有力的帮手绝无可能做到,但,冀州哪里去找这样的帮手?连黑衣人都不肯帮忙,遑论其余?
有些心灰意懒,他甩一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开,看看衣服已晾干,收起,包好,无精打采地循原路向回走去。
沿山路拐过两个弯,前方隐约有脚步传来,大概是山民樵夫之流,他起初没太在意,再向前,脚步声音清晰起来,煞是急促,他不由止步,侧耳聆听,渐渐辨出脚步声有前有后,前面一人,后面两人,速度都相当之快,迅速接近。他本能地打算先躲起来,四顾没有适合隐身地点,不及多想,就地捡起一块石头,聊做武器防身。刚刚举起石头,一人已转过拐角,气急败坏,挥舞明晃晃的匕首,直通通朝他冲来。
寒花笑一眼断定从未见过此位仁兄,但有鉴于自己最近时运不济,而对方又挥舞利刃,哪肯没缘没故就与人拼命?安全第一,翻身欲跑。不料,刚转过半边身去,那位仁兄先自“妈呀”一声,努力煞住来势,似乎亦被寒花笑吓住,不敢向前。寒花笑反应够快,立即明白误会,他明晃晃的匕首并非针对自己,和自己手里石头一样,都是用来壮胆防身,稍稍安心,暂停逃跑,倾听,后面足音,比眼前仁兄迅捷许多,且极富节奏,分明都是高手,大约正追杀眼前仁兄。
眼前仁兄亦看清寒花笑动作,料想并非拦截狙击者,戒备地望着寒花笑手中石头,大口喘气:“大哥,放我过去?”
寒花笑本来就不想拦他,赶紧闪过一边,让出通道,可惜只这片刻耽搁,两道身影已追过拐角,分别是一男一女,熟口熟面,赫然竟是冯宝乾齐二娘夫妇。寒花笑还在诧异之中,齐二娘已身形一展,飘然跃过两人头顶,连寒花笑一道堵在狭窄的山道中。
冯宝乾怪笑一声,向执着匕首的仁兄:“娘的,跟老子赛跑,老子一条腿亦跑得比你快些!”错目望向寒花笑,一眼认出,“娘的个熊小子,和老子恁地有缘!鬼鬼祟祟一个人跑山里来做甚?练剑哪?”觉得自己这句笑话精彩绝伦,乱笑起来。
寒花笑与持匕首的仁兄互相靠近,彼此寻求支持,这才看清他,大约有三十来岁,郎中打扮,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草药味,拉开架式可见略通击技,却远算不得高手,不能指靠。细想,自己并没有得罪冯宝乾夫妇,以外交途径解决争端才是上策,连忙恭敬地向冯宝乾拱手行礼:“路过。”暗忖这莫非又是一场把戏?谨慎地与郎中保持住距离,以防他偷袭。
背后齐二娘夫唱妇随地跟着乱笑:“小兄弟你可真坏,上回没缘没故调戏我,乱抛媚眼,害得我家相公生我好几天气,这回撞上需怪不得我呢,不宰了你我家相公还不以为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寒花笑敏锐地感觉到冯宝乾夫妇所散发出的杀机,杀机起初还只针对郎中,现在却蔓延至自己身上,还好不是十分强烈,不无可能通过公关化解:“上次的事情都过去呢,冯先生骂亦骂了打亦打了,再翻旧账多不合适?请二位高抬贵手,”认为有必要提醒他们一下自己是左轻扬贵客,“我还要回去准备下月初一的角斗呢。”
郎中亦苦苦哀求:“二位亦饶过我吧,我今天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我发誓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求二位千万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冯宝乾一副猫戏老鼠的表情听他们说完,先向寒花笑:“别拿太阳旗压老子?老子今天手痒,还非宰了你不可,荒山野岭鬼知道是老子干的?”转向郎中,“陈索男,老子对得起你,黄泉路上还给你找个伴当,记得谢我。”狞笑,身形陡展,瞬间已扑至郎中跟前,战刀狂飙暴进,当头劈落。
后方,齐二娘没有同步行动,悠闲地袖手旁观,相信冯宝乾可以轻松撂倒这两个小角色,自己只需堵住二人后路,不给他们逃跑机会。
外交失败的寒花笑只能硬着头皮应战,凭意识经验判明齐二娘态度,身形疾闪,掩至郎中身畔,指弹其右肘,郎中手臂一麻,匕首脱落,寒花笑探手接住,劲腕一翻,取点精妙绝伦,速度目不暇接,后发先至,刁钻凶险地刺向冯宝乾咽喉。
冯宝乾轻敌散漫,攻势大开,完全没有设防,觉察不妙,已来不及思索,本能疾煞去势,凭经验横刀一扫,在匕首刺破肌肤一瞬,险险将之格开,犀利的杀气却先于匕首袭入,虽仅稍稍一触,亦差点将喉核击暴,疼得他怪叫一声,抚颈疾退。
若非重伤初愈,身体协调不够,速度有所欠缺,这出其不意的一击足可将冯宝乾格毙当场,但冯宝乾亦不是省油灯,攻势相当凌厉,刀虽紧急撤回,刀气依然汹涌前迫,甚至被细分为四五波推进。寒花笑内力不足,无力逆刀气而上,身形为之一滞,攻势戛然而止,预设中必杀的第二击胎死腹中。
表面上虽然得了些便宜,形势却急转直下,身后,齐二娘即刻觉察不对,迅速反应,展身扑来。凭实力,寒花笑现在连一个冯宝乾都打不过,再加上齐二娘,哪里吃得消来?不能出其不意干掉冯宝乾,寒花笑便已陷于绝境,际此,他只能尽力而为,借助一个诡异的扭曲化解开层层阻力,欺至冯宝乾近身,乘冯宝乾立足不稳,锁定其咽喉,匕首在运动中抢出绝对速度,纷纭乱刺。
冯宝乾终究不是顶尖人物,吃亏之余,不去自省,反而不合时宜地恼羞成怒,见寒花笑身形一滞,自己尚未站稳,便迫不及待试图反攻,攻守易势的尴尬当口,寒花笑却已穿透刀气,匕首抢先刺到。冯宝乾速度本来就差了寒花笑一截,在攻守转换的夹缝之中,动作愈加迟缓,进退失据,不得已放弃平衡,身形向后狂仰,于平衡尽处再度险险避过咽喉要害。
匕首快逾闪电,呼啸而过,将冯宝乾面皮当中割裂,鲜血批面而下,使之几乎目不能视。冯宝乾久经阵战,深知性命攸关,不遗余力籍战刀回收之势反拍,刀背砸中蓦然煞住去势的寒花笑后心。寒花笑抢时间别无选择地硬挨此记,大口喷血,险险被砸飞出去,却成功地奇妙地翻转,匕首改刺为切,斩向冯宝乾的脖颈。冯宝乾正拟弹起,无异将脖子迎向利刃,却再一次凭借经验抢先一线觉察不妙,紧急收势,彻底放弃平衡,再度向后仰摔于地,并乘势向外翻滚出去,刀行四周,护住全身。他很明白只需支撑小片刻,齐二娘一到,形势立即便可扳回。
齐二娘此刻已轻易穿越手无寸铁的郎中微不足道之拦截,救夫心切,无暇杀他,飞身抢入攻击距离,迫不及待地挥刀,狠狠斫向寒花笑后背。寒花笑山穷水尽,别无选择,不顾脑后杀机,匕首乘冯宝平衡尽失,极有预见性地灵巧一转,斜刺而出,击点精确,因隙就罅,妙不可言地突破重重刀网扎入,再无任何悬念地刺穿冯宝乾咽喉,随即顺势全力前扑,避开要害,抽出刺穿冯宝乾咽喉的匕首甩手自肋下向身后掷出。
女人在情急中往往心慌手软,眼见丈夫命悬一线,齐二娘的柳叶刀不止准头大失,且力量速度锐减,仅仅来得及划过寒花笑左臂,她却早已无心战果,侧目急切去看冯宝乾情形,分心际,匕首已如闪电般投到,正中其面门。寒花笑急切万端中的投掷只求救命,不求有功,来不及做任何调整,匕首空中翻转,铜柄朝外砸中齐二娘面门,力度相当可观,将她生生给砸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