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气说不出的压抑,信都城了无早春迹象,比几天前冷清了许多,寒花笑满腹心事地策马驰过空荡的大街,在正南门外勒马,留心四周,很快在一处城墙边发现记号。
杀手九重天有一套相当健全的记号,以便同门之间联络,他从来不用,叶静寻人的本领与生俱来,只要想找你总能找到,不用留下记号,至于其他同门,他则根本不打算与他们扯上关系。城门的记号表明了身份,是叶静所留,且专为约他,叶静留记号约他不是找不到他,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不满的态度。
出城门,循记号一路行至秋风亭,这是信都人送客南去的话别之所,历经岁月,留下数不清的轻愁与佳话。亭外,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家,寒花笑一眼看见悬灯的桃花璇正与另外几匹马一道正系在酒家门外的树上。
寒花笑跳下马,将瘦马系在桃花璇身旁,迈步走进酒家。
里面客人不多,两三桌,各自坐得远远,左悬灯坐在西南靠窗的桌旁,对面浑黑的背影无疑正是叶静。照规矩,杀手九重天从不和买主直接见面,有专门的接单人接洽,叶静之所以破坏规矩,亲自出面接洽,是不得已而为之,按照叶天元制定的规矩,接单人不可能接下这样高风险的单子,叶静这是背着师门,私下接单,没法子假手他人。左悬灯此刻的样子有些典雅,完全看不出她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安安静静地坐着,安静得有点乖,和同样安静的叶静静成一道风景,如梦如画。他们都不说话,似乎纯粹是在等他,虽然理论上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
寒花笑上前,在他们侧手坐下,悬灯侧目,看他一眼,秀眉好看地一挑:“你来做甚?”
叶静语速很慢地介绍:“他,就是你要找的人。”
悬灯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你,开,玩,笑!”
她的表演无懈可击,要不是百丈冰一语点破,寒花笑怀疑就算给她骗死自己都不会知道怎么死来着。叶静不知有没有看穿她,像媒婆一样指出他的优点:“连你都不信他是杀手,还有比这更好的杀手?”
悬灯的神情继续表演到位地一点点变化,最后瞪着寒花笑,冷冷地:“你,厉害!”
一句双关的话,看你怎么理解,寒花笑不去理解,低头不语。
悬灯站起来:“姓寒的,找个僻静地方,赢过我的剑再来说话。”
寒花笑求助地看一眼叶静,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好自己开展外交:“我不会打仗呢,你信得过我大家好好谈,信不过大家好说好散。”不能拆穿她,让她充分表演,欣赏之余还有机会寻找她的破绽。
悬灯:“由不得你,你自己走还是我拎你出去?”
寒花笑:“我老伤加新伤伤得一塌糊涂呢,你总不好欺负病人对吧?”与叶静相比,他唯一堪足自豪的天赋是自愈能力,昨日冯宝乾夫妇新赐的创伤基本痊愈,伤势未愈是假,内力倒真的没有完全恢复,他没有恢复内力的天赋。
悬灯默然,缓缓重新落座,向叶静:“他是第几重天?”
叶静没有回答,按照自己思路:“这是他私人接单,与本门无涉,我只负责联络,具体事情你们自己商谈。”站起身来,“少陪。”翻身离去。这亦是一种态度,还是不满的态度。他不认同某事时,不会过分反对,但会用态度表现他的情绪。
寒花笑跟着起身,先向悬灯:“稍候,我送一送他。”快步跟出。
系出同门,自有默契,两人出酒店一前一后来在僻静处,寒花笑乃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上回,你有看见骆务整没?”
叶静沉默片刻,才点一点头:“还过了一招,手头很硬,单打独斗,我只有七八成胜算。”
寒花笑:“他手下那四片云什么来头?”
叶静:“沙叱勋、龙靠岸、多泊牙青、廖清歌,都是塞北顶尖好手,撤退时我分别给他们接过几招,很强,尤其是沙叱勋,叶冲就折在他手里。”顿挫,“塞外情形叶迅最清楚,他现在身在平棘。”太霄杀手叶迅坐镇河朔,对辽东情形颇为熟悉。
平棘离信都不远,可寒花笑既无兴趣亦务必要:“不用了,左悬灯应该比叶迅更了解。”她当然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的代表。
叶静:“你明明不信她,却给她搅在一起,很危险。”
寒花笑:“没有谁总能和信得过的人共事呢。”转回正题,“对了,你确定骆务整在蓟城有一万多人马么?”
叶静眉头微微一蹙:“为什么这么问?”仔细回想,“我们观察时间还不够充分,只从帐篷、锅灶和马匹数量判断出人数。”
寒花笑:“大祚荣今天来找我,说骆务整是虚张声势,所部不会超过两三千人,你怎样看?”
叶静沉默有顷:“帐篷、锅灶和马匹都可以虚设,可能真是虚张声势。”瞥一眼寒花笑,“想叫我回去侦察过你何不直说?”
寒花笑脸一红:“怕你不答应,不好意思开口呢。”顿挫,很好意思地进一步要求,“你去了以后不要急着回来,确定骆务整动身后再说,弄清他到底带多少人南下。”
骆务整若领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南下,势必沿途要避人耳目,不可能走最近路线,亦不可能发挥最快速度,叶静单人匹马同时动身的话至少可以提前一两天赶回。叶静:“你想没想过,他可能不随大军行动,只带几名贴身亲随轻装先到冀州?”
寒花笑:“那样更好,他只身前来你就跟定他,这里是太阳旗地盘,我们杀他会容易很多。”
叶静:“跟定他?说得容易,你自己试试。”
寒花笑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条,递过去:“如果骆务整轻装简从南下这张纸条你不用看直接扔掉,如果他率部南犯,你再打开来看,照上面写的去做,切记。”回头看看酒家,“不多说了,那位姑奶奶等急了耍起性子,有够麻烦呢。”
叶静看一眼纸条,没接:“有件事先说清楚,先生订的规矩,私人不许接单,你自己无视师门规矩,还想拖我下水?”
寒花笑将纸条塞入他怀中:“现在说这个晚了,你都帮我接上头,早就下水呢。”强调,“我们总不能食言而肥退单吧?再说,反悔,那个母夜叉会活剥掉我脸皮再把我连皮带骨地吃掉。”
叶静:“除非这样,这一单的酬金上缴,先生那里才好交代。”
寒花笑:“就是说刺杀失败算我私自行动,成功了我还是代表师门接单对吧?听起来,好像,不是十分公平。”
叶静:“私自接单需受什么惩罚不用我说,你出师第一单就弄砸了,先生那里够你消受,”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虽说左飞扬主动撤单,但先生恐怕仍会当你失手,你还想公平?”
寒花笑心中有数,先生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下定决心选定自己为第九重天,可自己首次出手便没有成功,还和命主花归处混在一块堆,犯下师门大忌,其后果他一直回避去想,可事实摆在那里,不会因为他不想而消失,幸好有叶静替他在想,设法帮他挽回,他对此满怀感激,感激无法表达,便放在心里:“你就不能哄一哄我,非说得这么明白,想吓死我?”
叶静:“怎么哄,说先生因为你失手爱上你了?”
寒花笑:“他会么?”
叶静从来不善于安慰,迈步,向战马走去,出数步,想起什么,回头:“叶莽让我带句话,他向劫燕然泄露你身份是想帮你对付花归处,没想到劫燕然会传出去,希望你别向先生告状,作为回报,他亦会在先生处替你美言。”说完,快不离去。
寒花笑明白,叶莽绝不会主动与自己言和,必是受到叶静的警告才不得已屈服,泄露同门身份是先生不能容忍的严重罪行。叶莽敢于泄露寒花笑身份,是吃准他不会向先生告状,叶静警告叶莽诚然帮助了自己,却彻底地得罪了叶莽,还有他的同伙。他们九重天中,前面七个是以叶迅、叶莽为核心的小团伙,这个小团伙还包括没有被选入九重天的其他一些同门。
叶静始终与叶迅的小团伙保持距离,小团伙亦一直热衷于找寒花笑麻烦,与叶静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叶静似乎已选定了立场,寒花笑感激之余,心中却不免蒙上一层阴影:九重天的分裂初露端倪,这正是先生所担心的,亦是先生迟迟下不了决心启用他的原因。
转身,回到酒家,左悬灯安静地坐在原处,没有等得着急,又像先前那么乖的样子,支颐看着窗外发呆,又成另一道风景。
寒花笑在老地方坐下:“咳。”他有点讨厌她,却又不同于对劫念莼的讨厌,劫念莼已和那钵米粉肉混为一体,让他油腻得浑身不自在,而每次看到左悬灯,总会不由想起自己伤得七死八活之际,她还在悠然遛着叶莽的情形,光冲这一点,他对她就欢喜不起来。
悬灯不回头:“有话就说。”
寒花笑:“对着后脑勺我有点说不出话来呢。”
悬灯:“那天骑在我背后哪来那多废话?”
她说的当然是骑马,丝毫没想到有什么语病,寒花笑却很不纯洁地想到当时自己身体上很不君子的反应,登时满脸通红,又干咳一声,赶紧话入正题,不让胡思乱想蔓延:“我的意思,既是搭班做生意,大家就需和衷共济,不好闹生份,不理人呢。”
悬灯终于回过头来:“可我信不过你。”
寒花笑:“这样不行呢,要么,你学会信任我,当我是老板,凡事都听我的,要么,你继续不信,大家喝完茶,各走各路。”
悬灯蛮不讲理地:“要么,凡事都听我的。有胆你走一个我看!”
寒花笑很讲理地:“听你的是吧?行,你说,怎么办?”
悬灯哑口无言,半天,说:“不高兴说。你说,怎么办?”
寒花笑把嘴牢牢闭住,看着她的眉毛,她的眉毛曲线动人,很黑,却一根根的清晰,顺着一个方向,没有一丝杂乱,整齐成一种令人动心的清秀。不过,这种清秀跟他无关,他顶多只能欣赏一下。
悬灯针锋相对地盯住他,好半天,咬牙:“看什么看,再看挖掉你眼珠子!”
寒花笑于是不看,挪开目光,望向窗外。窗外肯定没有她好看,但亦不似她这般蛮不讲理。
拳头再猛,一次次地击在软棉花上已会索然无味,悬灯泄气,讥诮地:“行,你是老板。寒老板,寒爷,有什么吩咐?请示下!”
寒花笑依旧绷着,倒不是要坚持什么,只是树头的两只小鸟吸引住他,它们先是你啄我一口我咬你一下地争斗,而后渐趋缓和,最终它们言归于好,依偎在一起,彼此用喙为对方清理羽毛。
悬灯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恼恼地瞪他一眼,加重语气:“服了你,寒大侠,请不吝赐教,行吧?”
寒花笑这才扭回头来:“服了吧?真的服了?”四顾,感觉此间不甚安全,站起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外面走走。”
悬灯不习惯买单,但寒花笑已经厚着脸皮自顾走开,她没得选,只好掏钱会帐,随他出来,各自上马,不择方向,顺一条小路缓缓前行。
至无人处,她忍不住继续讥诮:“白吃白喝很开心?”
寒花笑喊冤:“我哪有白吃白喝?”转念想到刚才虽然没吃没喝,可的确在人家庄子上白吃白住几天,底气大减,“手头有点紧呢,等宽裕些,请你吃饭好么?”不等她回应,赶紧把话题扯开,“何阿小有何动静?”
悬灯其实并不小气,不过分纠结于琐事,保持不善的神情回答:“成天窝在山里,鬼鬼祟祟的,只派出少量侦骑四处打探消息。”敏锐地反问,“为什么问他?”
寒花笑不急着回答:“都去哪里打探消息?”
悬灯:“有一两个前往信都,其他的四散开来不知去了哪里。你去问左飞扬,他肯定知道。”见寒花笑沉默不语,追问,“你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寒花笑依然不答,反问:“依你看,何阿小此来有何目的?”
悬灯:“他摆明冲着我师傅来的,难道不是?”
寒花笑:“是是。”
如此明显的敷衍态度领悬灯大为不满:“我最近很忙,要赶制几张面具,你的脸要不想泡在药坛子里,最好爽快点。”
寒花笑下意识地摸一摸脸:“要是冲着秋师叔来的,他早该动手了,躲在山里春游还是修仙?”
悬灯:“他只有区区一千多人,哪敢轻举妄动?”
寒花笑:“不敢轻举妄动,他大老远跑来干什么?不如等敢动了再来。”
悬灯目光微微闪烁,盯住他:“你说他来干什么?”
寒花笑稍稍沉吟,问:“你说,何阿小这千把人会不会就是孙万荣投到冀州的全部人马,后面不会再派来主力大军。”如果安龙飞部真的调走,那么孙万荣大可不必派三四千人来,一两千人足矣。
悬灯冷笑:“不可能,何阿小这点人马,都不用安龙飞动手,左飞扬就能把他们连皮带骨吃掉。”不等寒花笑辩驳,“我懒得跟你说,你就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办法干掉骆务整?”
寒花笑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隐隐感觉她所知道的远比说出来的要多,而且,她对其它事情一律不关心,只想除掉骆务整。胡乱揣摩着,行出老远,才开口:“只要他来冀州,就好办。”
左悬灯极有把握地:“他一定会来。何阿小有勇无谋,孙万荣不可能让他独当一面。”
寒花笑:“你很想杀骆务整么?”
悬灯那绝顶好看的秀眉轻轻一挑:“不关你事。”
寒花笑很策略地沉默一小会儿,才坚持:“有点关我的事呢,你和他的恩怨不说清楚,会影响我的判断。不是开玩笑的,一点点差错,我们都会满盘皆输。”
悬灯嗤之以鼻:“我想不想杀他跟你的判断什么相干,不想杀他我下单聘你干吗?有钱没地方花砸狗亦不会砸你身上。”一顿夹枪带棒地奚落后,却还是给出答案,“和他有家仇行吧?我必须杀他。”
寒花笑才不信,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家仇?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拜托说具体点好么?”
悬灯没好气地:“夺妻之恨。满意了吧?”
寒花笑“唔”了一声,她自然不可能有妻,直截了当地撒谎而已,她本来可以编一个很好的瞎话,这对她而言难度不高,之所以准备不充分表明她根本不看好自己,那么,她身后必定还有某个很看好自己的人,某个能左右她的人,这个人会是秋云岫么?不像,他们只短暂相处,就算秋云岫老而成精亦不可能太了解并看好自己,可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一丝不安在心头徘徊,寒花笑自下定刺杀骆务整的决心后第一次有些动摇,骆务整无疑是个该杀之人,可杀死他会不会造成更大的灾难呢?他有些难以把握:“我要问怎么个夺法,你又会想剥我脸皮对吧?”
悬灯很专业地看他一眼:“从耳根下刀。”
寒花笑识趣地转移话题:“你会全程参与刺杀么?”
悬灯:“是。”语气继续表明她情非所愿。
寒花笑发表对人事安排的不满:“抱歉,你们必须有人跟着我的话,我不希望是你,你会害死我们大家,请回去商量一下,换个人来好么?”
悬灯勒马,绝顶好看的秀眉这一次挑得杀机盎然:“拔剑!”
寒花笑策马继续前趋,不回头:“刺杀不是比武决斗,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这样,”这才勒住马,以免再往前,悬灯听不到他说话,“想加入我的队伍,必须完全信任我,听我号令,有绝对执行力,否则,你会害死我们大家。”
悬灯闷一闷,再度策马:“我可以听命于你,可你凭什么让我信任?”
寒花笑:“你最信任谁?秋师叔么?那就把我当成秋师叔好了。”
悬灯直截了当地:“不可能。”默默前驱出十几步,“王寻玉,不是我就是王寻玉,你选。”
王寻玉傲慢得如同下蛋公鸡般的小脸从脑海闪过,寒花笑六根俱灭亦不会选他,这道选择题没有让他宽心的答案,索性跳过这个伤脑筋的问题:“骆务整身边有哪些厉害人物?”
悬灯:“他手下人才济济,最亲信和最能干的将领是沙叱勋、龙靠岸、多泊牙青和廖清歌四人,都是顶尖好手。”
寒花笑:“你和他的家仇有很多年了吧?”
悬灯警惕地瞥他一眼:“算是吧。”
寒花笑:“那么你有没有在他身边安插一两个眼线?”
悬灯的目光不易觉察地闪烁了一下,矢口否定:“没有,我没你那么奸诈。”
寒花笑稳稳地捕捉住那一下闪烁,大有深意地:“可惜,要是有就好了。”
悬灯:“要是骆务整麾下一万多将士都是我的眼线更好。”这次的奚落更像是在掩饰什么。
一方面必欲杀骆务整而后快,一方面又遮遮掩掩不肯提供所掌握的刺杀资源,她和她身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
寒花笑:“我需要骆务整南下的准确时间和路线。”
悬灯没有说话,可以理解为默认能够搞到这些情报。换言之,骆务整身边的确有他们的卧底,级别不会低,没准就是四片云之一。
寒花笑本来还有更多问题想问,可既然已无法相信悬灯,自然亦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以免被谎言扰乱思路:“先这样说吧,我在太阳坊落脚,有消息随时来找我。”加一句,“帮我弄一份蓟城到信都的地图,越精确越好。尽快。”
悬灯拨转马头:“晚间给你送去。”策马,疾驰而去。
寒花笑欣赏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她的骑姿很优美,美成一路的风景,绝尘远去。当然,他不敢有非分之想,纯粹欣赏一下而已,当她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他便毫无留恋地收敛起心绪,策马向南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