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数重院落,来在一处偏院花厅,花厅外并无守卫,三人直接行入。花厅中亦只有左轻扬一人,正心烦意乱,见他们进来,快步迎上前来,刚要开口,一眼瞥见叶静,秀眉轻轻一蹙:“这位是?”
泉盖峙赶紧介绍:“这位叶先生是我们同伴,刺杀骆务整他出了大力呢。”
左轻扬微微颔首致意,颇知分寸地不去多问叶静背景,向寒花笑:“先前小看你了,没想到你真能刺杀成功,若换成别人告诉我,我都不肯相信。”往里一让,“坐。”
泉盖峙刻意将寒花笑往主客位置一引,寒花笑洞悉他心思,摆出强势姿态,大马金刀地趋前,在主客位置坐下:“事在人为,主要靠大家鼎力相助。”
泉盖峙与叶静各自坐到下手,左轻扬亦在主位落座,无心客套,直奔主题:“泉盖已将此间情形告诉你了吧,说说你的看法?”
寒花笑学堂定言不急着回答,单刀直入:“先请教左坊主一个问题,左旗主是不是去了营州?”左飞扬走得再急亦不可能毫无交待,至少会给左轻扬打声招呼,别人或许都不知左飞扬去了哪里,她却肯定知道,
左轻扬一怔,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他,反问:“怎会有此一问?”
现在有必要说明密函一事,当然亦不能说得太清楚,寒花笑:“左功定日前截获一封给左旗主的密函,他一边派人将密函呈献给孙万荣,一边将信使送来此间,”那个信使是被王子富灌醉,密函是被自己拿走,他不可能知道密函最终落在左功定手里,“让左旗主知道密函泄露,警告左旗主有人劫走密函并送往营州。”留意左轻扬表情,“后半部分,左坊主应该很清楚对吧?”
左轻扬死死盯住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坦白交代没准左轻扬当场就一剑刺来,寒花笑才不干这样傻事,不理她的提问,话题深入:“左功定目的是夺取冀州,既如此,他怎肯让左旗主入主营州?其实,几天前他就截获密函,为何现在才把信使送来?左坊主应该明白此间利害吧?他无非是想把左旗主骗回营州,他好在冀州兴风作浪,等左旗主赶到营州,营州早已尘埃落定,左旗主不会有任何机会呢。”
左轻扬呆若木鸡,连泉盖峙和叶静亦有些懵然,此前他们并不知道密函一事。
寒花笑乘热打铁:“凭左旗主精明,未必会自投罗网,落在孙万荣手里,不过,他能做的亦只有折返信都,从此放弃回营州的念头,好好经营太阳旗,经营冀州。”顿挫,给左轻扬足够时间思索,“就怕到时候连冀州亦姓了另一个左呢。”
左轻扬腾地站起,张口想说什么,及时觉察失态,稳一稳心绪,在厅中踱了几步,才转向寒花笑:“依你看,我该怎样做?”
寒花笑看出她虽强持镇定,内心其实早已崩溃,是时候诱导她作出决定也:“坊主有三种选择,一是当我什么都没说过,迎接左功定入城,只要坊主放得下身份,曲意奉迎,左功定应该会放过坊主,至于他将来会不会亦放过左旗主,我不便妄加猜测;其二,坊主可以避其锋芒,先撤离信都,寻回落雁山庄的人马,静候左旗主回来,不过这样做,一定有人会出来散布谣言说坊主临阵畏敌,望风而逃,坊主能否稳住军心,不让部众一哄而散,务必思量清楚;再一种选择便是婴城自固,拒敌于坚城之外。”详加分析,“骆务整、何阿小所部加起来不过一千多人,清一色都是轻骑,没有携带攻城器械,甚至连粮秣都没带够,只要紧闭城门,以数百战士固守,他们便只够望城兴叹。”
泉盖峙一旁帮口:“烈日山庄我们有两千儿郎,左功定吃不下他们,无非用诡计暂时给调开,立即派人去找,用不多久就能找到,拉回来。”一旦落雁山庄的人马折返,形势将大大改观。
泉盖峙发言时,堂定言正好走进花厅,先向左轻扬行礼,随即请命:“坊主,我去找他们。”
左轻扬深知,不管去留,当前首务先找回烈日山庄的两千庄兵,立即点头:“堂旗主,你辛苦一趟,务必尽快将他们找回。”
堂定言应声欲去,寒花笑疾呼一声稍等,一指叶静:“这位叶先生追踪术十分了得,让他陪堂先生一起,定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他们。”
堂定言瞥一眼左轻扬,见她微微颔首,欣然或伪装欣然地表示欢迎:“那么多谢寒兄。”再向叶静颔首致意,“有劳。”
叶静明白寒花笑摆明是叫自己去监视堂定言,即管颇不情愿,还是默默起身,随堂定言而去。
左轻扬待他们脚步走远,才再度开口,颇有些不安:“我哥他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寒花笑哪里知道,虚言宽慰:“左旗主心思缜密,精明过人,一旦明白事不可为,自会全身而退,左坊主不必担心。”
左轻扬无声叹一口气:“但愿如此。”沉吟片刻,“左功定不是省油的灯,我们婴城自固,他不会傻头傻脑地强攻,更不会望城兴叹,一定会想出别的诡计,换你是他的话,会怎样做?”
寒花笑微微有些脸红,自己一味挑动她应战,闭口不提困难,的确有些不太厚道,干咳一声:“这个,我正要说到,他必定在贵旗中安排了不少坐探,可能还拉拢了一些实权人物,贵旗的麻烦不在城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阴阳谷一役,他便隐约觉察太阳旗并非铁板一块,内讧严重,信都城内太阳旗众成千上万,打仗派不上多大作用,作起乱来却不好控制。
左轻扬被说中要害,苦笑:“那你说我该如何是好?姑且不说谁会造反作乱,就算左功定仅仅安排了一小撮内应,伺机打开城门,我亦难以防范。信都城四面共有八座城门,我红日山庄只有区区五六百人,没可能将它们全部控制起来。”
寒花笑没工夫给她绕弯子:“坊主说笑呢,信都是坊主的地盘,贵旗中那些人可能是左功定安排的坐探,想必坊主洞若观火,没猜错的话,他们已在坊主控制之下对吧?”若连这点都做不到,左飞扬兄妹在冀州这些年就白混了,“坊主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些探子,而是贵旗中那些实权人物,他们要乘机作乱才叫麻烦。”稍稍顿挫,给出建议,“毒蛇噬手,壮士断腕,非常时刻,坊主有必要拿出强硬手段,将那些不太可靠的大家伙一举铲除,然后,一口咬定是契丹人所为。”
左轻扬目光闪烁,这项建议的确高明却亦相当危险,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不等契丹人兵临城下,太阳旗自己先要火并起来,后果难料:“你来替我做?我付最高一档酬金。”
寒花笑无语,凭她的精明,不会看不出自己状况欠佳,没能力接单杀人,她这么说无非下不了决心,顺脚又把皮球踢回来。说来说去,她终究是女流,够聪明不够果断,换成左飞扬,到了这般地步,绝不会首鼠两端,迟疑不决:“坊主兄妹在冀州经营多年,手中有大把人才可用,只看坊主有没有决心。”
左轻扬沉默有顷,终究难做决定,不甚苦恼:“你们先去休息,让我一个人再想想。”
寒花笑大失所望地瞥一眼泉盖,无声叹息,向左轻扬:“何阿小眼下情形如何?”她不果断,但够聪明,一定会派人严密监视何阿小。
左轻扬:“他的粮草已不敷于用,却很规矩,没敢去劫掠。”
何阿小不是善男信女,饿着肚皮苦忍,显然是在等待骆务整率部抵达。寒花笑:“左功定假冒的骆务整离信都还有多远?”
左轻扬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时间紧迫:“我已下令各城门戒严,做好应战准备,红日山庄的人马亦调入城中。”表明决心一战的意向,“至于肃清内部,事关重大,容我三思。”
一名旗众匆匆进来,看一眼寒花笑,趋近左轻扬身畔,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左轻扬闻声而起,说声:“陆宝积来了,我去会会他。”转向泉盖峙,“好好招待寒先生。”迈步先向厅外行去。
寒花笑与泉盖峙面面相觑,待她脚步声渐远,泉盖峙才无奈地摊开双手:“别看她很能干的样子,其实太阳旗里的大事一向都由左飞扬决断,她亦就是狐假虎威,碰上这样成败攸关的大场面,让她一力做主实在有些难为她。”
寒花笑蹙眉沉思片刻,有所决定地:“太阳旗内,最有资格又最想给左飞扬叫板的人是谁?”
泉盖峙:“副旗主丁振武。”盯住他,“想干掉他?”
寒花笑:“还有岳先河。”迎住他目光,“要有麻烦多半就在这两个人身上,不过我眼下不适合操刀动手,你帮不帮我?”
泉盖峙:“我没说和你拆伙。”挺身而起,当先向外走去,“走,我知道丁振武在哪里,先去宰了他。”
寒花笑快步跟上,低声问:“左轻扬很信得过堂定言么?”
泉盖峙了解他的心思,回答:“倒亦未必。你不知道,堂定言的胞弟堂定行就是烈日山庄总管,这回带队的亦正是他,所以堂定言主动请缨去找他们在情理之中,他亦是最合适的人选,左轻扬只能用人不疑。”反问,“怎么,你觉得他有问题?”
寒花笑:“说不上,只是此人身份复杂,左右逢源,一旦形势不妙,他随时可能掉头转向。”经验表明,堂定言这种人精级别的家伙不太可能拘泥于忠诚。
泉盖峙稍稍沉吟,发表意见:“你不该叫青霄跟去,堂定言真有异志,青霄怕拿他亦没有办法,徒增危险。”顿挫,“有他在,除掉丁振武、岳先河会容易许多。”
泉盖峙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不过,有叶静在侧,或许能镇住堂定言,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寒花笑:“当时没工夫多想呢,放心,他比我聪明得多,就算堂定言不老实,亦算计不到他。”
既成事实,泉盖峙亦不愿多说,问:“密函被劫的事你怎么知道?”
寒花笑不能瞒他,老老实实:“劫走密函的那个人,就是我呢,看不懂突厥文,让左言迟帮忙翻译,结果,就归他了。”
泉盖峙睁大眼睛看他:“你上辈子对左言迟都干了什么?”
前世债今世还,从这个理论推衍,寒花笑上辈子可能欠了左言迟几座金山,这辈子才需要如此汹涌地偿还:“别告诉左轻扬,她知道非举着一万把刀追杀我不可。”
金乌馆外,此刻已聚集了两三千太阳旗旗众,衣着混乱,各持刀枪,胡乱的拥挤着,很有些热闹,却让人颇感不谐,气氛比安静的街道更为紧张。寒花笑被不祥之感笼罩,穿出人群,拐上一条小路后,压低声音向泉盖峙:“你觉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人都是左轻扬招来?”
泉盖峙:“对劲才怪。左轻扬没召集他们,多是第一分旗的人,来意不善。不管他,擒贼擒王,干掉丁振武和岳先河,这些小喽啰需翻不了天。”稍稍顿挫,咨询,“丁振武亦算一把好手,我现在顶多恢复得五六成能力,硬来需有些麻烦,你有什么好主意?”
寒花笑:“好办,届时你吸引住他注意就行,剩下的交……”灵觉勃兴,住口,急回首,见一辆马车正拐过街角,直冲着他们气势汹汹地狂奔过来。
泉盖峙手落刀柄,挺身向前,掩住寒花笑,还没来得作出进一步反应,马车已扑到跟前,猛地刹住,意外地竟没有跳出一群凶神恶煞的狠角色,车帘一挑,大祚荣探出头来,神情罕见的严肃,严肃得有些莫测:“二位,上车来。”
寒花笑无端感觉他此来有些不善,然则大家一向有些交情,何况人家语气还算礼貌,不便拒绝,求助地望向泉盖峙。泉盖峙心领神会,暗中戒备:“抱歉,我们还有些俗务,容改日登门谢罪。”拉起寒花笑衣袖向前行去。
才出数步,大祚荣再度开口:“二位不想知道花归处消息?”
二人煞地止步,各自回头,寒花笑分明感觉已落入大祚荣的陷阱,却连挣扎都不能够:“他在哪里,还好么?”
大祚荣精通谈判技巧,重申前提:“上车说话。”
寒花笑与泉盖峙对视一眼,别无选择,一先一后硬着头皮抬腿登上马车。马车中,另有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士与大祚荣并肩而坐,样貌依稀与大祚荣有几分相似,待二人在对面坐定,大祚荣先行介绍:“这是胞弟大显荣。”
寒花笑胡乱向大显荣点头致意,追问:“花归处到底怎样了?”
大祚荣:“在寒舍养伤,没甚大碍,”善解人意地详细说明,“上回给你说过,我和劫燕然颇有些交道,今日本想寻他问一些事情,恰好碰上花先生与人恶斗,我知道他是寒兄弟的朋友,出手小小帮了他一把。”
寒花笑舒一口气,虽说花归处很可能已沦为大祚荣手中人质,至少暂时安全,又或许自己根本就是多心,大祚荣一向待自己不错,没道理无缘无故翻脸:“多谢大先生。听起来大先生在信都另有居所?”他口中所称的“寒舍”肯定不会是太阳坊的外宾馆。
大祚荣言辞依然彬彬有礼,只是态度中似乎暗含着些许敌意:“我常来冀州,得有个落脚点。”
寒花笑勉强笑笑:“大先生这么着急,不是和我分红吧?我们的卖图生意如何?”
大祚荣亦笑,笑容有些古怪:“有件事我正想请教寒兄弟,请务必以实相告,上次交给我的七幅残图,寒兄弟由哪里得来?”
寒花笑目光一跳,听出他话中有话,简而言之:“说来有些复杂,算是由方平和处得来的吧,他则是由薛搏隼七股马匪手中夺来。”自己曾表明态度怀疑那些残图为伪造,大祚荣提起不可能是兴师问罪,那还能有什么原因?莫非那七幅残图会是真正的十三库图?脊梁寒气暗生,他脑袋都有点转不过来,“大先生缘何有此一问,莫非……?”
大祚荣紧盯寒花笑,察言观色,感觉他并没撒谎,眉头不由深深锁起,闷一刻,才回答寒花笑先前的问题:“生意好得很,我开价不菲,仍卖出去很多份。”
傻子都能听出他话里有话,寒花笑一头雾水:“大先生真叫我来分红,还是别有什么问题,请明示。”
大祚荣又闷一刻,才长长叹一口气:“寒兄弟把它们交给我时,认定它们是伪造,亦怪我大意,没有核实,傻乎乎复制多份售出,太阳旗副旗主丁振武亦买去一份,转手献给何阿小。”停下,又盯住寒花笑,“我刚刚得到消息,何阿小按图索骥,已经找到十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