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镜花旗 第84章 将错就错

寒花笑怔怔地看着躺在床上,几乎不成人形的男子,很难将他与不久前见过的那个狡黠雄豪的薛搏隼联系在一处,更没有想到英零娱口中他的“老朋友”竟会是他。

英零娱轻步向前,到床边,唤一声“大舅”,薛搏隼浑身一颤,睁开双眼,惊惧之色好一阵才随一声长长的呼吸离去,嘴角迟钝地动了动,眉头旋即痛苦地皱起。在左功定父子或是在沙叱勋手中,他显然吃尽了苦头。

这个世界真小,薛搏隼居然是英玄武的舅哥、英零娱的大舅,是直亲,还是远房?寒花笑一时顾不得这些,七情上脸,向前两步:“是薛先生么?怎弄成这样?”心中惭愧,薛搏隼落到这般地步归根结底怪自己胡乱出主意。

薛搏隼这才迟钝地望向寒花笑,看清后,又是长长的一个呼吸,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寒花笑尴尬地瞥一眼英零娱,检讨:“全怪我先前没有识破左功定父子的真面目。”

薛搏隼沉默有顷,才虚弱地开口:“过去的事别提了,不怪你。”

寒花笑听出他的话缺乏诚意,他不是豁达大度之人,说得这么豁达或许是客套,或许是别有目的。目光再度投向英零娱,她如何救出的薛搏隼,领自己来见薛搏隼又怀着怎样的目的?

英零娱给薛搏隼掖一掖被子,同样不备多少诚意地安慰:“大舅,你好好歇着,别的不用操心,我自会打理。”转身,示意寒花笑跟上,迈步向外行去。

七里庄是个很小的庄园,周回肯定不足七里,寒花笑所处的宅邸亦很袖珍,连厅堂只三间房子,从薛搏隼的东厢房出来,寒花笑随英零娱来到厅堂,分宾主落座,后者似乎对厅堂的安全颇有把握,丝毫不担心有人窃听,坐定后,单刀直入:“我们直说了吧,你们,还有左言迟,来平棘,都冲着十三库的武器是吧?”显然,她并不清楚十三库实则为十四库。

已无隐瞒必要,寒花笑点头,反问:“薛先生怎会在此?”

英零娱没有回答,自顾提问:“这么说,十三库有一部分在赵州,我大舅手中的那幅图纸就是赵州部分的图纸?”

寒花笑:“可能是吧。”

英零娱:“那么,你有麻烦了,我大舅在酷刑下陆陆续续说了不少实话,还凭记忆画了一幅草图给左言迟。”

寒花笑暗自舒一口气,这么说来,薛搏隼的确将赵州九库原图交给了左飞扬,凭他记忆绘制的图纸肯定不够完整,自己拿着完整图纸都不知从何下手,左言迟此刻想必更在抓瞎,这无疑算是来到平棘后得到的最好消息。可好心情没能延续,他随即省起,自己手中那幅绢图已不幸遗失,万一被左言迟得去需不是好耍,左悬灯真能取回绢图并交还自己么?但愿她能!

英零娱轻咳一声,打断寒花笑的纷纭杂念,将一双慧黠的明眸紧紧盯住他:“你走神了,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或许我是一厢情愿了,你并不需要我帮忙。”

寒花笑赶紧排遣杂念,集中精神:“哪有阴谋?你还没回答我问题,薛先生怎会在你这里?”

英零娱目光稍稍闪烁,不甚情愿地回答:“有人把他送来。”

寒花笑不依不饶地追问:“是沙叱勋?”沙叱勋三人在平棘处境尴尬,自身难保,更无能力守住由左氏父子手中抢来的薛搏隼,交出后者以换取英零娱支持在情理之中,何况英零娱与尚怜云势同水火,左言迟既走了尚怜云路线,沙叱勋自然要向英零娱靠拢。

英零娱不置然否:“你害我大舅成这般模样,总要给个说法吧?”

寒花笑习惯地浑身上下乱摸一气,虽然明知摸一万年亦摸不出什么值钱东西:“薛先生的医药营养费用我全包了,这个,现在手头有点紧,花费多少你先记下来,不管多少,我一定如数奉上。”

英零娱:“这可是你说的,我大舅伤成这样,身心创伤,要想完全复原,你出一千金不算多吧?我不难为你,一个月内能不能凑齐?”

寒花笑两眼有些发直,活了二十多年,拢共亦没花到十金,他做梦都没有梦见过一千金:“一个月太紧了,我怕弄不来这么多钱呢。”

英零娱:“那你说要多久?”

寒花笑简单心算:“两千来年差不多够了。”

英零娱咬牙:“就是说,你想赖帐?”

寒花笑苦笑:“不是呢,我是说顶多两千年,反正我会尽力,你相信我呀,我以后赚到的钱,除了填饱肚子,全都还债行么?”

英零娱盯他一回,突然“噗哧”一笑:“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话,不还清债,你可别想着花钱去娶妻生子。”

寒花笑支吾一声,转移话题:“薛先生的尊容有点不敢恭维,不会是你的亲舅舅吧?”

英零娱:“与你不相干。”顿挫,还是回答,“我娘是他的胞妹行了吧,还有什么要问?”

寒花笑轻咳一声:“没有了。哦,其实,还有件事情蛮想问呢?”

英零娱秀眉微微一蹙,显出不耐烦来:“你烦不烦,蛮想问到底是问还是不问?”

寒花笑觉察她心情不佳,不敢废话,又咳一声:“你有个哥哥叫英雄对么?”留心英零娱脸色,继续,“为什么有人会把我当成是他?”

表情一点点微妙的变化,不注意根本觉察不出。英零娱肯定不是一个诚实的人,每说一句话之前都要深思熟虑,以便权衡应该实话实说还是编造谎言:“很诡异,他死掉好几年了,大概,你长得像一只鬼,才给人认错。”

寒花笑下意识地摸一摸脸:“给认错时,我有戴着面具,我自己肯定不像鬼呢。”不再追问下去,转回正题,“你刚才好像说想帮我忙,怎样帮呢?”

英零娱:“我大舅手里的图纸你想不想要?”

寒花笑一怔:“据我所知,薛先生已经把图纸卖给左飞扬了。”

英零娱:“笨蛋,我大舅这么聪明的人,会不晓得留一手?他可是宁愿给人打死都没交出这张图纸来,”摆出谈生意的严肃表情,“直说吧,想要的话你出什么价钱?”

寒花笑当然很想看看薛搏隼“留一手”的图纸,好跟绢图比较一下,左飞扬处得来的绢图没准被薛搏隼“留一手”,否则自己怎么会半点看不懂来。于是乎,他又开始浑身上下乱摸起来。

英零娱白他一眼,早已看穿他穷光蛋一个:“别摸了,再摸亦摸不出值钱东西,知道你没钱,就让你传个话,回去问问大祚荣出得起多少金子,合适的话我们好好谈,谈不拢大家好说好散,可别打歪了主意,在赵州轮不到你们撒野!”

寒花笑恍然,原来她是侦知自己藏身于大祚荣秘邸,误以为自己是大祚荣同伙。可她何以不直接去找大祚荣谈买卖,却拐弯抹角找上自己?一时无暇细想,姑且将错就错:“恕我直言,大家认识不久,怎知道我们花了大价钱不会拿到假图?”

英零娱:“我不找别人,专找你来,你以为你脸上长了牡丹花么?还不是因为你最清楚我大舅手里有图纸?我又不想扯旗造反,要那许多武器做甚?卖个好价钱才是正经。”

寒花笑:“我只知道薛搏隼把图纸卖给了左飞扬,‘留一手’是你空口白牙说的,要不,你先给我看看?是真的价钱好商量。”

英零娱冷笑:“给你看你能知道真假?反正我大舅你亦见到,信不信随你。”威胁,“最想得到这些武器的不是你们靺鞨人,是契丹人,要不是大舅给契丹人伤成这样,我都懒得找你,他们比你们出得起价。你们要不想买,我亦就顾不了这点子过结了,生意就是生意,有钱赚卖给谁不是卖?”

这个英零娱还真有意思,初次见面将他当契丹奸细拿下,现在好容易不是契丹人了,又变成靺鞨人,不知道过些天又要给她当成什么人来?虽说是小事,却令寒花笑深感此女顶不靠谱:“最想得到武器的虽然是我们两家,不最想得到的据我所知还很有几家,怎知道你会不会一女多嫁,同时卖给他们?”

英零娱:“你们何不试着信任我,我不是商人,还不至于见利忘义,只要你们的价钱让我满意,我何苦自找麻烦,弄得那样复杂?”一丝疲意掠过,她由衷地,“叫人心烦的事够多了。”

寒花笑再度觉察到她强硬外表下的虚弱,同情有些不合时宜地泛滥开来:“我没有不信任你呢,只是随便问问。”

英零娱长长的睫毛遮下,样子有些楚楚可怜,叹一口气:“你刺我的那一剑算了,我先把你当契丹人抓过,大家两清;我大舅你亦不是诚心害他,那一千金,你随便吧,有就给,没有亦算了。”幽幽叹一口气,“你一定觉得我很坏是吧?其实很多事我都身不由己,寄人篱下,我……”眼圈一红,声音竟有些哽咽,再说不下去。

寒花笑同情升级,想她小小年纪便需承受四面八方而来的诸多重压,自己还要骗她一把,简直有点狼心狗肺,深切自责:“烦心事说出来会好些呢,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大的本事我没有,你要借个肩膀靠靠的话,”拍拍自己肩膊,“我有两片。”

英零娱迷离的目光瞟他一眼,沉默有顷,忽然说:“你起来。”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催促,“起来呀!”

寒花笑只好稀里糊涂地站起来:“干吗?”

她跟着站起来:“你不是要借肩膀给我?”真就上前一步,“那就借用一下。”将他抱住,头埋入他胸口。

寒花笑只是信口说说,没料到她会当真,准备不足,给抱住后,双臂本能的抬起,要反抱她时,及时想到那很有些轻薄的意思,顶不纯洁,不由木偶般停在空中,进退两难,权衡再三,做出决定,将两手反抱到自己脑后。好在屋中没有别人,否则看见这千古奇抱不笑掉大牙才怪。安置好双手,新的状况出现:英零娱看上去有些瘦,实则发育成熟,胸脯饱满,顶在寒花笑身上,充满质感,而且她身上的香味亦极具诱,惑,很快令他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身体完全不受纯洁的心灵控制,自作主张地变形。他努力将下身后移,奈何可供他活动的范围太小,眼见膨胀加剧,即将彻底暴露,再顾不得许多,将英零娱猛然推开尺余:“等一下,我后肩比前肩舒服得多呢,你来试试。”赶紧转过身去,背对英零娱。

英零娱却不再抱,声音过河拆桥地重新回归冷漠:“借用完了,老实说,不怎么好用。”见寒花笑迟迟不转回身来,“别拿后脑勺对着我,信不信我背后给你一剑?”

寒花笑低头看看下身,仍然显而易见,侧头,信口开河地拖延时间:“你试试后肩吧,真的很好,有一回,我碰上头老虎,当然转身就跑啦,可没它快,它一扑就扑到我后肩上,我心想这回完了,站下等死,结果老虎顶喜欢我后肩,脑袋一靠,呼呼地就睡着来。”集中精力编故事,下身不觉安份下来,这才回身,“不靠算了,还有什么需我帮忙么?”说完立即后悔,她的忙真不好帮。

幸亏英零娱没有进一步要求:“你可以现在就回去,亦可以等吃午饭,我们家午饭挺晚,不耐烦等,你笔直往南走就能出庄,然后往西拐,沿着大路一直走不到十里地就能看得到北门了。”丝毫没有留客的诚意。

寒花笑惦记着与悬灯的约会:“我还是回去好了,能不能劳驾刚才那位安叔用马车送我一程?”

英零娱睁着眼睛撒谎:“安叔刚刚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寒花笑收回所有同情,再度体会到她的可恶,郁闷着告辞出来,按她说的路线向南走到村口,碰见正在喂马的安叔,友善地打一声招呼,安叔一团和气地回报一笑便埋头继续喂马。寒花笑留意到他沉稳的眸子英气内敛,显然不是寻常马夫,却亦无意深究,惟恐误了与悬灯的约会,出庄向平棘城方向快步行去。

英零娱所说的大路并不宽敞,仅能容一辆马车行走,两旁几乎清一色是连绵的灌木丛。寒花笑闷头走出半里多地,灵觉倏忽一跳,老练地保持住原速行进,同时留意搜索四周,很快觉察到左侧灌木丛中有人正与自己步调一致地潜行。他有心冲进灌木丛中揪出跟踪者盘问,想想又怕打不过人家,犹犹豫豫地又行出一段,仍拿不定主意时,哗啦树叶一分,人影闪动,潜行者已在前方十几步外堂而皇之穿出灌木丛来,看亦不看他一眼,径直往前走去。背影熟悉透顶,万万没有料到,赫然正是他急着要赶去碰面的左悬灯。

她怎会出现在此间?寒花笑顾不得细想,夸张地欢呼一声,快步追上:“你怎会在此?我正要赶去永安桥会你呢,这么巧碰见。”

悬灯没听到他一般,自顾往前走着。寒花笑追至与她并肩,不计较她的态度,直奔主题:“图纸拿到没有?”

悬灯不声不响地走出十几步外,才:“什么图纸?”

寒花笑急了:“昨天我们不是说好的么,怎好赖皮?”

悬灯又走几步:“那个呀?这么大声干吗?耳朵都给你震聋。”煞有介事地揉一揉耳朵,又不说话也。

寒花笑降低音调,极尽温柔之能事:“悬灯你机智过人,手段高强,一定拿到了对吧?”

左悬灯:“不是说好下午在永安桥?时间没到,地点亦不对。”

寒花笑偷看她几眼,越看越觉得心惊:她到底是敌是友,有何居心?假如她依然效忠左氏父子需大大不妙,那幅绢图此刻怕已落到左言迟手中。要是泉盖峙在就好了,大可以先将她掀翻在地,搜一搜绢图在不在她身上,再严刑逼供,不怕她不口吐真言。

不由无声叹一口气,正想着该如何旁敲侧击,问出实情,左悬灯忽然站住,转向他:“你是不是现在就想要?”见他忙不迭地点头,手探进怀中,往外抽到一半,停住,“你刚才有没有想袭击我,制服我来,搜我的身,还用酷刑拷问我?”

寒花笑拼命摇头:“哪里敢?不好乱说,我们是盟友呢。”

她冷冷一笑:“脸红什么?想是想,只是不敢,怕打不过我对吧?”取出绢图拍在他手中,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寒花笑一眼认出正是自己丢失的绢图,仍谨慎地打开检查一遍,才纳入怀中,快步追上前去,硬着头皮问:“你有没有给别人看过,或复制几份?”暗自怀疑她昨天就已拿到地图,一天时间她可以给很多人看或复制很多份。

悬灯一撇嘴:“不可以么?”

寒花笑脑袋“嗡”地一大:“你给左言迟看过?”

悬灯:“你猜。”

寒花笑对她从来就无法抱有乐观看法,认定她是左言迟派来卧底,甚至小意那一帮人都是她刻意安排,就为偷他绢图。抱着一丝侥幸,他强挤出一点笑容:“我猜你没有,对吧?”

悬灯漫不经心地:“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寒花笑无法判断这个回答的具体含义:“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悬灯走出十几步外,才:“暂时,还没有,以后就难说了。”

寒花笑察言观色,无效,看不出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转念想想,事已至此,只有姑且信之。勉强振作一下精神,再次问到:“你怎会在此间?”

悬灯侧头看他一眼,目光在他右肩停留片刻,又默默前行一阵,忽然停住,伸手拂去他肩上几丝秀发,才继续向前:“不想说。”

寒花笑也就拍拍已经没有发丝的右肩,呆头呆脑地跟上,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话挑明:“你要记恨白狼坡那个耳光,我连本带利还你好了,”按照英零娱的利息逻辑,“一耳光的本,两耳光的利,我们两清,然后你要保证图纸没给别人看过,亦没有复制。”

悬灯:“三个耳光?你能保证不会躲?”

寒花笑只是随便说说,试探而已,见她认真,有些发愣,傻站着挨她耳光有够难看,赶紧进行外交斡旋:“要不你踢我三脚,保证不躲,四五脚亦行。”较而言之,挨踢比较理想。

悬灯盯着他面孔的表情永远是那么专业:“踢脸?”

寒花笑:“除了脸,哪里都行,头亦不好踢,肚子亦不好,胸口亦不好,背亦不好,腿亦不好,”指一指臀,“这里很好呢。”

悬灯似乎只对他的脸感兴趣:“三个耳光,我保证你的宝贝图纸永远不会经我手被别人看到。”

寒花笑见她认真样子,似乎真的没有把图给左氏父子看过,稍稍放心,暗忖,无非三个巴掌,其痛怕还不如四脚,虽说面子过不去,不叫人看见就是,务实地咬牙点头,往灌木丛中一指:“到里面去打。”

悬灯不计较地点:“随便。”跟着他向灌木丛中走去。

说不出的别扭,寒花笑一个劲往灌木丛深处钻去,至少,走得越深越不容易被人看到,越不那么没面子。直到无路可走,他才不得已地站住,掏出面具来,想要戴上,感觉戴上面具挨耳光的就是别人。

左悬灯不依:“你戴面具可以,我打了算打别人,跟你无关。”

寒花笑无可奈何地收起面具,有些不放心地:“你说话算不算数?”

悬灯反问:“我说算数你信不信?”

寒花笑颇为这一点苦恼,形势所迫,只有多说好话:“信呢,我最欢喜信任你了,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哈?”

悬灯背靠一株大树坐下盯着他,幽黑双眸下的心事难以捉摸:“歇一会,养足力气再搧你。”

寒花笑在另一株树旁坐下:“先聊聊?”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问,“小意到底是什么人?她肯定不止一个,还有同伙对么?”

悬灯:“我都知道,不想说。”摘下一朵花,在手里把玩一阵,如往常一样,很快改变主意,“他们一伙有七八个人,是英玄武当年收留的一群孤儿。”

寒花笑:“他们怎会把我当成英雄?是不是因为你的面具?”又从怀中掏出面具,“这是谁呢?”

悬灯将花揉碎:“凭什么告诉你?”又摘下一朵,“要不你娶我,一家人我什么都不瞒你。”

寒花笑手一颤,两眼有些发直,怀疑自己听错,认真回想,确定她说的绝对是“娶”,不过,语气有些随意,可能是一个玩笑,不,一定是个玩笑!干咳一声:“不好乱开玩笑,我不太聪明,不是总能识破玩笑的呢。”说话时不由自主将面具罩在脸上。

悬灯继续将花揉碎,张开手掌,“噗”的一吹:“玩笑?”垂下眼睑,似有一抹轻愁掠过,楚楚可怜,“快二十岁了,谁还有心思开玩笑?怎么说,你,答不答应?”

寒花笑怔住,呆呆地看着男人装扮的悬灯,好半天嗫嚅地:“你,好不好摘掉面具说话?”

悬灯:“决不。”似乎着迷地看着自己修长的十指,“别以为我在求你,就是看你还老实,先这么说说,我想清楚之前不许你碰我,找到更好的,我随时可以离开。”

寒花笑干咳数声:“你的意思是我们先随便说说,找到更合适的,随时都可以毁约?”

悬灯:“我的意思是我随时都可以离开你,你不可以。”

寒花笑认为这还是一个玩笑:“不好,我吃亏。”

悬灯:“你同意的话,三巴掌作废,我还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寒花笑盯着她,越看她越是认真样子,心里说不出是怎样滋味,先不管它,为了不挨三巴掌:“成交,不过你先保证图纸真没给别人看过,要是复制了亦都得交给我。”

悬灯从怀中又取出三张图纸扔过来:“全在这里,刚才你问什么?”不等他回答已想起来,“那一小伙人是英玄武当年储备的力量,由英玄武师兄玄通道人暗中训练,英玄武殁后没多久,玄通亦死于非命,他们成了无主游魂,在平棘左近瞎混几年亦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前些时他们不知从哪听说英雄还活着,并回到平棘,准备夺回本属于他的镜花旗主宝座,他们想把宝押在英雄身上,投靠英雄,不过他们都没见过英雄,只断定英雄不敢以本来面目待在平棘,一定乔装改扮,所以很留心化了装的人。”扫一眼寒花笑,“你该时刻把脖子遮起来。”

寒花笑将三张复制的赵州九库图就地销毁,摸摸脖子,此刻倒是用衣领遮着,苦笑:“有时候会分心去想别的,哪里顾得过来?一不留神就忘了。”再提一提衣领,“昨天我有露出脖子么,你吃面时怎不提醒我呢?”面具远比寒花笑肤色粗糙。

悬灯理所当然地:“昨天我们不是一家人,你还鬼鬼祟祟地提防着我,凭什么提醒你?”

寒花笑心说我现在还要提防你,嘴里别有说法:“我哪有地方你?误会了。”觉得此话连自己都糊弄不过,赶紧话归正题,“这么说英雄真的没死,还回到了平棘?他单枪匹马的一个人能挑得动英零好么,会不会背后有人撑腰?”

悬灯不确定地:“不知道,反正他们觉得英雄没死。你被偷之后我才盯上他们,从他们对话里知道这些。”略一停顿,继续,“这伙人的老大叫司空展,不过真正当家的是在永安桥上打抱不平的那位‘大侠’,叫练甲乘,排行老四。”

寒花笑猜想当日给小意摊牌时,在隔壁干咳的就是这个练甲乘:“他们有没有看到过图纸?”

左悬灯:“没。”等于承认昨天与寒花笑见面时,图纸早已在她手中,偏不给他。见寒花笑又想抱怨,她眉头好看地一蹙,一指他的面孔,转开话题,“他是东胡马匪,叫安苏河,在西北边陲小有名气。”

何止小有名气,安苏河当年在陇右是数一数二的巨匪,连墨西主持的商队都敢劫持,寒花笑小时候还曾用屁股体验过安巨盗马靴的滋味,没想到现在他会戴在自己脸上:“安苏河?我小时候见过他呢,他那时没有这么丑的。”不过小时候的事情还真有些记不清了,“你还有没有好看些的面具?”

悬灯很大方地:“我们现在算是一家人了,没有亦有,你看好哪张脸说一声,几天工夫就做出来。”

寒花笑吓一大跳:“不用不用,这张其实很好,以后不要去剥人家脸皮了好么?又不是指甲,剪掉还能再长出来。”见身旁一束红白斑驳的野花色彩古怪,探手摸去。

悬灯把头扭到一边,漫不经心的样子:“英家上上下下没一个好东西,阴险毒辣,你最好别去招惹。”微微一顿,“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衣服,多买点香草熏一熏。”

寒花笑迟钝地望向她:“什么?”陡然一惊,低头闻闻自己身上,果然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英零娱的体香,难道她拥抱自己别有用心,为的是留香跟踪自己,怕自己另外换张面具消失?若她只当自己是大祚荣同伙,大可不必如此,是她别有用心还是悬灯瞎猜?胡思乱想际,忽觉手中野花不太对头,拿到眼前细看,再用手摸摸红色部分,果然不对,竟是鲜血,粘粘的,尚未完全干涸。一懔,悄然提升灵觉,侦察四周,渐渐捕捉到身后不远处,若隐若现有一股极度微弱的气息起伏。轻易便暴露行藏,可知潜伏者能力有限,就算是高手亦是重创之余,不足言勇。估计自己足可应付,他认为很有必要将此人揪出,挺身而起,循息而上,在一蓬杂乱的草叶前止步:“出来。”

草叶丛中一片死寂,知机跟来的左悬灯拽出利剑,欲往丛中刺去,寒花笑摁住她的手:“出来吧,我们不想伤你。”

短暂的沉默后,草叶“哗啦”一分,一名中年汉子蹒跚行出,几分末路强逞的豪强下,气色异常难看,令一脸的黑麻子格外醒目,赫然竟是尤启亮,只不过几个时辰前顾盼自雄的虎威尽泯,充满狐疑的目光在寒左二人身上游移,闪烁不定。早晨在忠义堂中,尤启亮根本没留心下面被训话的那些江湖汉子,哪里认得出寒花笑来?试探:“二位不是响马吧?在下尤……粮奇,是瀛州武师,在附近遭遇马匪,给抢掠一空,还被打成重……”一阵剧咳,喷血,痛苦地弯下腰去。

寒花笑不去说破他,探手,不容闪避地把住他脉门,真气在其体内巡行一周,明白已伤入膏肓,回天乏术:“抱歉,我帮不了你,有什么话需我代传么?”松手。

尤启亮精神一泄,脚下登时一个踉跄,寒花笑赶紧扶住,就近择一株大树搀他坐下。尤启亮惨然一笑:“兄弟,亦不瞒你了,我是忠义堂堂主尤启亮,若我们有仇,乘我没死你只管捅我几刀报仇,若没仇的话,可否替我传一句话?”

寒花笑:“没仇。你说,我不能保证传到,一定尽力就是。”

尤启亮困难地点点头:“如果见到我的儿子尤定一,请转告他有多远走多远,不要报仇。”喘息片刻,“他要不肯的话,”虚弱地叹一口气,“务必叫他不要再相信石敢当,还有,要先学会抵抗魔音……”又是一阵剧咳,精神愈加委顿。

寒花笑容易地联想到在城门听到的琴声,它与尤启亮口中的魔音有甚么关联?问:“什么魔音?听起来很厉害,是不是可以杀人于无形?”

尤启亮好容易止住咳,瞳孔放大,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仅仅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便嘎然而止,那个音节成为他最后的声音。

寒花笑抢救一回,不果,确定他已命赴黄泉,住手,暗想尤定一正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如何给他传得话来?上下打量尸体,见尤启亮右手一枚戒指颇为醒目,不知能否派上用场,先摘下来,纳入怀中,见一旁左悬灯脸上显出不屑来,解释:“当作信物呢,要不然尤定一不会信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