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古村,其实还是一段近乎笔直的南北向洞道,只是在两旁左右对齐地凿出一间间的窑洞,每个窑洞里都有残存的家用器具,其中所有的木质器具都已腐朽不堪,显然历时相当久远。
进入村子的通道将整个村子分割成两段,不进村直接向前十丈左右就是鲍虎所说的火油池。火油池很大的样子,看不到头,黑油油的火油池比沼泽凶险万倍,根本无法通过,就算后面还有通道,亦只能望洋兴叹。
寒花笑在赤侠群引导下看完火油池,折回头,进到南边村子,走马观花地还没逛完,便碰见探路返回的沙叱勋、坚昆和慕容襄,看他们颓唐表情已知结果,此时此地谁亦无心客套,直接交流现况,果不其然,沙叱勋已将古村西边岔道从下到上地彻底搜索一遍,确定没有出路。
寒花笑继续将整个古村逛完,赤侠群在耳朵边唧唧呱呱地没停,他简直没法思考,更别说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只大略知道村子共有数百个窑洞,大小结构大致相当,都是两两对称,这样的结构相当罕见,因此令人印象深刻。
在村南头一块石碑前站住,低头看看碑面文字,字形相当古怪,寒花笑一个都不认得,转到石碑后面去看,才知这原来是块双语石碑,后面的文字为汉文篆字,可惜毁损远比前面不懂的文字严重,左边一截的文字完全被铲除,右边一截亦脱漏不少,能看清的只有二三十字。
寒花笑无心研究古村历史,草草看两眼,便抬起头来,看一眼前方黑黢黢分别向东向西两边延伸的通道,石碑建在此处,村口应该就在这里,那么消失不见的出口无疑就在这两条岔道中。他往东向岔道一指,问早已牵起自己手来的赤侠群:“你们先前探的是这条路?从上到下都有仔细搜索?”
赤侠群:“大概齐看了一下,照我看这鬼地方肯定没得出路,不如还回迷宫去,有你搭班当伙计我就不信找不到出去的路来!”
寒花笑略加思索:“大概齐不行呢,出口又不会很多,没准就被大概齐掉,须得仔细再搜索一遍,”四顾,“大家都累了,先歇息歇息,探个路,去多了人亦没用,叶迅,我们两个走一趟吧?”手下稍稍用力,示意赤侠群不要多嘴。
铁头功先生偏偏没能理会,力争:“我陪你去呀,我一点不累。”
寒花笑心中叫苦,硬着头皮:“不行呢,你有伤在身,不方便。”
赤侠群发急:“我哪里有伤?浑身上下丁点毛病都没有!”话音未落,脚面早被寒花笑寒花笑狠狠一踩,疼得惊天动地地嚎叫一声,怒,“你踩我!”
寒花笑:“脚伤了,是吧?”顶住旁人目光,将他扯到一旁,附耳压低声音,“帮我看住连镶玉,要像膏药一样黏住她,切莫让她溜掉,”顿挫,“就算她要方便亦别离开她半步!”自己脸皮薄做不来,但想必铁头功先生可以做到。
赤侠群这才明白过些许滋味,抱怨:“你好好说不行,我脚又没得罪你,乱踩乱踩,我老婆都没了心都碎了,你还往死里踩我,有没有良心!”
寒花笑道歉:“对不起,下次不踩了,要不你踩还我一脚?”
赤侠群揉揉依然生疼的脚面:“连本带利我先记着,早晚踩死你。”一个顿挫,“放心吧,我看人最拿手了,一百个连丫头都别想从我手里头溜掉。”
所幸赤侠群的异议没有引发连锁反应,既将他说服,别人再无意见,各自寻伴结党,觅地休息,赤侠群、连镶玉、鲍虎、沙叱勋与多泊牙青聚于一处,左言迟、越原、乞四比羽另踞一处,坚昆和慕容襄又别处一隅,颇有些壁垒分明的味道。
叶迅很是合作,没有硬挟着连镶玉不放,爽快地将她交给赤侠群。这是他的长处,从不死守既得利益,机敏善变,颇懂得因势利导,见风使舵,正因如此他才备受先生器重,率先脱颖而出,成为太霄杀手。
东边岔道的结构与前面大同小异,只是地势稍稍向上,越往前,地面越显得干燥,出十几丈,仍然不见有一条岔路。叶迅分明对寻找出路并不怎样热心,一旦确定身后没有人尾随便站住,谨慎地压低声音:“你老实说,连丫头是不是知道出去的方法?”
寒花笑老老实实地点头:“应该知道,除非她不想活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叶迅:“她才不会想死。”皱起眉头,“不过,那个赤侠群傻呵呵的,连丫头把他卖了他还得帮忙数钱,让他看着连丫头你就那么放心?”
寒花笑大有深意地盯着他:“再怎么说,她亦就是个半大小女孩,虽然鬼机灵可本事不大胆子亦不大,这样凶险地方,你放她走她一个人亦不敢乱走。”上回他俩被困地底,她宁冒奇险亦要跟定他不敢落单,这才过去几天,她的胆子没可能突然变大,就算要溜走,亦要找个伴当壮胆。
叶迅立即听懂他言下之意,勇于表态:“你放心,我们同进同退,我绝不会单独同她开溜。”说自然得这么说,有机会逃走他才不管别人。
寒花笑索性彻底挑明:“这样最好呢,她是答应领我们出去,可她费尽心思把我们骗进来不是过家家,哪里会甘心又放我们出去?所以说,真想出去,我们就得和衷共济,盯死她来,她不想陪我们一起死在这里最终就只能带我们一起离开。她诡计多端,这里又是她的地盘,单独同她开溜无非白白被她利用,未见其利先见其害,等利用完了,包管稀里糊涂就给她害死。”
叶迅一脸坦诚:“有数,跟你搭班我放心,再怎么说我们亦是兄弟,你不会坑了我,我亦不会坑你。”寒花笑所说他差不多都想到,只不过先前他还颇有自信,私心打算给连镶玉合作,单独溜走,连镶玉毕竟只是个十几岁小丫头,自己只要小心提防,不怕她能暗算自己。现在听寒花笑一说,才想到自己对迷宫一无所知,连镶玉在迷宫中有大把机会暗算自己,不由心虚,转而觉得抱团共同防范连镶玉才是正经。
寒花笑看出他已接受自己说法,挑明来问:“告诉我,为什么明知有别人盯着这所凶宅,你还要不管不顾地闯进来?这不像你呢。”
叶迅苦笑:“你还不知道?平棘城都传开了,连镶玉拿了一颗夜明珠跑去找赵州第一鉴宝大师勒克马鉴定,据勒克马说,这颗夜明珠是当年隋炀帝心爱之物,最后落在李建成手里。”顿挫,“明白么?连镶玉已经找到赵州九库,赵州九库就在这里。”闷一闷,“至少我以为就在这里。”
寒花笑暗叫聪明,懒得告诉他那颗夜明珠根本不是由赵州九库中得来,抬头,向黑黢黢的高处望一眼,忽尔招一招手,轻声呼唤:“舞姑娘,下来说话。”
黑暗中短暂沉寂,旋即,轻影一闪,一道婀娜身影乍现,转瞬已落在跟前。舞停匀笑面嫣然:“你是谁呀?”话虽然是对叶迅说的,细微表情却令两个男人同时感觉她在向自己撒娇。
叶迅心襟为之一荡:“在下叶迅。”意犹未尽,忍不住加一句,“先前进迷宫时,有个人隐藏在高处,就是你吧?”舞停匀瞒不过寒花笑的耳目,自然亦瞒不过叶迅,事实上,她的行藏一直都在叶迅的掌握之中,只是不知她的意图,不肯点破而已。
舞停匀脸上闪过一些略不夸张的懊恼,却比刻意夸张更令叶迅舒服:“被你发现了。还装作没事人一样,真阴险!叫叶迅是吧?我记住你了。”转向寒花笑,“还有你,更阴险!”
寒花笑无端地又想起左悬灯来,心头一酸,她从不会这样风情万种地对自己说话,即使谈婚论嫁,亦如谈生意一般一丝不苟,毫无情调,却偏偏能令他怦然心动。心之深处无声叹息,胡乱将心思收回:“你为什么没跟着他,要跟着我呢?”他的意思是叶迅先下到迷宫,舞停匀没有跟去,却悄悄跟在晚下迷宫半天的自己。这有点不正常,所以他才会问,丝毫没想到这样的话很容易引起误会。
舞停匀果真误会,至少是刻意误会:“少臭美了,谁跟着你,你以为你是皇太子呀?我是跟着那个一肚子鬼心眼的臭丫头。”
寒花笑脸一红:“哦,对,你是跟着她呢。她……”斟酌一下词句,很斯文地回避开“方便”、“出恭”之类的词语,“嗯,背着我们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连镶玉提出方便时,他之所以竭力拖延,无非知道舞停匀藏在暗处,给她时间潜行至有利位置,好全程监视连镶玉。
舞停匀调皮地眨眨眼睛:“小解呗,还能干什么?你真坏,想我仔仔细细说给你听么?”见寒花笑满脸尴尬,张口结舌,咯咯一笑,这才言归正传,“小解完了呢,她就跳到高处,伸手进一个小洞,不知道摸出什么东西,赶紧就藏进怀里。”
寒花笑与叶迅面面相觑,叶迅抢先发问:“有看清是什么东西?”
舞停匀摇头:“她背对着我,我都没看见她有没有拿到什么,看她动作猜的,你们走以后,我去看了下那个小洞,洞口用块石头塞住,”用手比划一下,“就这么大的口子,刚够伸进一只手去,有一条胳膊那么深。”
寒花笑留意到她说话快结束时眼神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跳,或许毫无意义,亦或许她最后刻意地隐瞒了什么,当着叶迅的面,他暂时不想深究:“不管拿到的是什么,她肯定就是为了这样东西进来。”望向叶迅,后文尽在不言之中。
叶迅心领神会,却并不接招,顺势推回:“嗯,反正她在你手心里,只要把那东西搜出来,加以要挟,不怕她不乖乖带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寒花笑想想,点头:“好吧,我就当回小人,回去就搜她。”
叶迅心思疾转,暗叫上当,那东西不管是什么,落在自己手里总比落在寒花笑手里踏实,紧急补救:“你脸皮薄,又伤成这样,还是我来,脏活累活我先扛着。”
寒花笑想一想:“不妥,我们都不能搜,人家一个姑娘家,我们搜不是耍流氓?”转向舞停匀:“你去搜好么?”
舞停匀嫣然一笑:“我可不爱搜身,叶迅都说了,脏活累活他先扛着,还是他吧,有什么能不能的?她还是个没成形的小丫头。”
寒花笑至此确定她一定隐瞒了很要紧的什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开:“我们被人伏击你知道吧?伏击前后面有一声尖叫,应该离你不远,看没看到是什么东西?”
舞停匀脸色瞬时一白,心有余悸:“就在我身后不到一丈远的样子,差点吓死我了,”拍拍胸口,“光顾逃呀,哪敢回头去看是什么鬼怪?”
听声辨位,寒花笑大致能够确定那声尖叫正是由连镶玉小解处传出,当时他们已离开岔道数十丈外,舞停匀为何还留在那里?问:“你当时还在那条岔道里对吧?就是连镶玉……,嗯,方便的地方。”
舞停匀很敏感地迟疑了一小下下,如实点头:“嗯,”给出解释,“我亦有些内急呀。”所以她才会在彼处耽搁,这是个不错的解释,却有点欲盖弥彰。
寒花笑若有所思:“这样说来,尖叫的人和伏击的人被我们两下隔开,他们不可能互通声气。”亦就是说,身后那声尖叫,并非刻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帮助伏击者突袭,或许只是毫无意义地乱吼正好被伏击者利用,又或许是向伏击者传递某种讯号,而这个讯号肯定与伏击不相干,倒是大有可能与岔道里发生的事情有关。舞停匀留在岔道里到底在干什么?
舞停匀:“互通什么声气呀?他是想吃掉我。多亏我跑得快,他追不上。”
叶迅急于知道连镶玉取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催促:“那个赤侠群呆头呆脑的,别给连丫头骗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吧?”他很有些怀疑寒花笑和舞停匀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决定盯死他们,哪肯自己一个人回去?非得拉上他们一起。
寒花笑向舞停匀,“你呢?跟我们一起回去,还是继续躲起来?”
舞停匀:“不躲了,这鬼地方蛮吓人的,一个人提心吊胆。我不是骗你们,那声尖叫真的差一点就把我吓死,魂都飞了。”
寒花笑迈步向回走去:“谁叫你爱偷偷摸摸?害得我一开始还紧张了一阵子,不知道谁跟在后面图谋不轨呢。”
舞停匀:“我还不是为了替你看住那个连镶玉,小丫头鬼心眼忒多,你不够她糊弄。”
寒花笑:“不好这么说,我要动起心眼来亦就蛮厉害呢,随随便便就把她抓了起来。”他一般不爱吹牛,可有哪个男人愿意被大美女看不起?哪怕他正在失恋的痛苦当中。
舞停匀“嗤”的一笑:“你抓她,她故意让你抓的吧?”不容他辩解,上前挽起他胳膊,“没准她看上你了。我亦看上你了,让你抓呀?”
寒花笑脸一红,试图挣开,奈何人家挽得够紧,不用力甩休想挣脱,可用力甩脱又颇不礼貌,何况舞停匀香喷喷的,挽起来感觉不错,他只好将计就计,以不变应万变:“苏勒兄弟和铁飞守在门口,你怎么进来的?”守在洞道门口的苏勒兄弟是她的人好办,问题是还有一个铁飞。
话说回来,铁飞亦不是太大问题,舞停匀:“把铁飞敲昏,就进来了。”看穿寒花笑提问无非是顾左右而言他,以降低被诱,惑的程度,靠得愈加紧密,饱满的胸脯结结实实地贴在他胳膊上,借助行走,小巧地摩擦。
寒花笑顿时吃不消来,身体随意膨胀,再顾不得礼貌不礼貌,乱叫一声:“谁!”猛地挣脱她纠缠,拔出剑抢前数步,煞有介事地向黑暗中子虚乌有的假想敌人发狠。
身后,舞停匀一怔之后,笑成一团,连叶迅亦不怀好意地乱笑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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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悬灯很想睁开眼睛,可用尽全部力气,亦只撑开了一道小缝,透过小缝,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两张几乎没有轮廓的面孔,他们在低声说着什么,她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够听清和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个声音耳熟能详,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她醒了。”
似乎是一只手在翻动她的眼睑,另一个声音陌生得多,有些干涩:“不算醒,药生效了,她很快又会睡着,等再醒过来……”
短暂的沉默,耳熟能详的声音:“你先出去一下,我想给她说几句话。”
脚步声响起,旋即是开门声和关门声,一张没有轮廓的面孔消失,另一张则低俯下来,很近,却依然看不清轮廓。
有顷,声音再度响起:“悬灯,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一个顿挫,“其实,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下面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好一阵子,那个声音才再度响起:“其实,我从来都不恨叶欢,亦不讨厌他……”
叶欢!叶欢是谁呢?她好像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却又觉得无比熟悉,悬灯被这个令人烦恼的问题纠缠着,一时忘记去听那个轮廓的说话。
好一阵子,那个声音才重新被接收:“……你以后都不会再记得这些,我说的这些毫无意义,可我还是想说……”
为什么以后都不会再记得?她想不明白,糊里糊涂地听他说下去:“……从小到大,我老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只能乱做一气,然后后悔,要说我恨叶欢,我最恨的就是他总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却不肯告诉我他有什么秘诀去区分,我讨厌他那种什么都不计较的样子,因为我亦想那样,却做不到。你是不是就欢喜他这一点?以后,我会努力去做,一定!”
叶欢到底是谁呢,这个说话的轮廓又是谁?他们一定都是她相当熟悉的人,可为什么她一点都想不起来?
声音继续:“你不要怨我,我这样做是为你好,要不然你会一直和他纠缠不清,早晚会走到一起,可你们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早晚还要分开,现在多好,你就要变成另一个人了,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天哪!叶欢!终于,她想了起来,想起了另一个名字:寒花笑。叶欢和寒花笑,两个截然不同的名字,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名字以外的他比轮廓还要模糊,她害怕想起他的样子,极度害怕,又渴望想起他的样子,极度渴望,两种极度瞬间纠缠在一起,快到不可思议地往来盘旋,旋转成一个无底的深渊,将她往至深处拉下去,下面是纯粹的黑暗,她试图挣扎,而挣扎竟是那样的短暂和没有悬念,黑暗如大幕垂下,封锁起她最后的一线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