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话的人浑身都在抖,生怕自己哪个字说错了就会被城主拖出去鞭尸示众,说到“地牢”两个字时还有意识的放低了声音,面前他的主人脸色却还是瞬间大变,用一种阴森森的语气问:“你再说一遍?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
……
嘴上讲得是“你再说一遍”,实际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透漏着“不想死你就坚持之前的说法”的意思。
那下人腿都软了,“咚”得一声重重跪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那实打实的一声响让许言轻都忍不住替他觉得疼。
她“嘶”了一声替那人倒吸一口凉气,就见他一边跪在地上磕头一边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见他这副反应,已经不需要再特意问什么。
季岁除整张脸都白了,神情阴沉沉的,从喉咙里吐出两个生硬的“滚开”,下意识就要往地牢走去,然而身后蓦然伸出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季岁除浑身一僵,就见有人两步越过来,然后仰着头脆生生的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林初见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眸子里满是天真无辜的爱意。
季岁除满腔的怨恨以及怒火突然就失去了发泄的出口。他怔了怔,抬头时目光从隐隐冒着黑烟的方位扫过,硬生生止住了自己想往那边去的欲/望,然后重重的闭上了眼,一片黑暗中只看得见林初见仰头望着他时的眼神,满眼都是担忧和信任。
季岁除喉头哽了一瞬,再抬眼时已经略去了眼睛里所有的多余情绪:“没事儿。”
他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那名下人,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地牢里的火扑灭了吗?”
“还……还没有……地牢潮湿,火势又大……”
被问到的人仍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句话说得抖抖索索小心翼翼,生怕触到了季岁除的霉头。
所幸季岁除看上去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又闭了闭眼,然后面无表情道:“行,我知道了,你们继续灭火吧……”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有什么话还要交待,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他沉默着收回视线,落在倚在他怀里的林初见身上:“对不起,刚刚吓着你了……”
林初见摇头,季岁除接着道:“现在没事了,我先送你回屋睡觉。”
“哦……”林初见仍是担忧的望着他,但还是乖乖巧巧的没有提出异议。
季岁除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甚至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然后他转向林夭和许言轻,似是刚发现他们的存在,客气又疏离的道了声歉,说:“不好意思,府里深夜失火,惊扰到你们了。”
林夭点了下头,没有说话,看上去仿佛是在认同他这话一样。
季岁除脸色又难看起来,许言轻连忙从林夭身后跳出来解释:“不是不是,他不是那个意思……”
她陪了好一阵笑,又直到林初见在紧张的气氛中小声打了个呵欠,又惊慌失措的用手掌遮住自己下半张脸,一双黝黑的眸子滚来滚去露出一丝怯意,处于失控边缘的季岁除才再次恢复神智,抬起手搭在林初见背上轻轻安慰了两句。
许言轻直觉季岁除不像是会被林夭一个点头就激怒的人,他刚刚的表现,更像是在迁怒。
就像被一刀砍断了引线的炸弹,虽然暂时息了火,但时时刻刻都在寻找一个重新点燃引线的机会。
但是……为什么?因为地牢的火还没有灭吗?
许言轻又看了季岁除一眼,心头涌上一阵轻微的怪异感,但林初见这时候已经扭过身子来跟他们挥手说再见了,林夭的性子自然不可能给她回应,许言轻只好又一次担任起代言人的工作,挂着一副假笑冲林初见晃了晃手。
这两尊大佛走后,其他人很快也就四下散开了,先前回话那人在地上一直跪到现在,起身时身子不受控的趔趄了一下,站稳后却连活动一下自己的膝盖都没顾上,压低声音又叫上几个人就火急火燎的赶去灭火了,显然是知道自家城主对地牢里那人不一般,不过……
火这么大,又烧了这么久,那人就算好端端的也不一定能逃出来,更何况她连动一下都艰难。
城主大约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吧。
那下人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小心撇眼发现今天新来的那两位客人中的女子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看,身体又是本能的一抖,随即回过神来,不尴不尬的扯了扯嘴角,跑得更快了。
许言轻一路看着那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这才收回了视线。
旁边林夭没什么情绪的抬了下下巴,道:“走吧。”
许言轻想起自己刚才见过沈钺的事还瞒着他,前一秒还残留在季岁除身上的思绪瞬间便收了回来,然后一步一叹气的跟在林夭身后往两人暂住的那间院子里走。
她步伐和心情一样沉重,正在心里纠结措辞就见走在她前面的林夭突然停了下来,又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倏然转过身,垂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想说就算了。”
他语气十分平淡,朝许言轻看过来的视线里没有任何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许言轻就是从他的神情乃至语气里听出了那么一丁点儿委屈。
许言轻:“……”
呸呸呸!她在心里唾弃自己——林夭以后可是要当神仙、与日月同寿的!不要随随便便把这些凡人的情绪强加到他身上!
许言轻狠狠骂了自己两句,随后“嘿嘿”一笑,讨好道:“我其实没打算瞒着你,我只是在琢磨到底该怎么跟你开口……”
她说着一顿,重复道:“火确实是个小孩儿放的,但那小孩儿……是跟沈钺一起的。”
话出口后许言轻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一块儿大石头,左右瞧着天也快亮了,索性推着林夭进了自己的屋子,打算跟他好好聊一聊关于沈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事。
早在两人决定一起找沈钺之前,许言轻就跟林夭提起过,她怀疑是徐京墨那两人带走了沈钺,对于这个猜测,林夭也表示赞同,因为这两人在洛阳城做了那么多,就是想趁机弄死沈钺,眼下沈钺既然没死,两人自然不可能让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他们出于某种目的带走了沈钺。
至于那小孩儿……
许言轻皱了皱眉,说:“我觉得他跟徐京墨那俩变态不像是一伙儿的。”
“嗯?”林夭没见过沈钺,也没见过那小孩儿,闻言皱了皱眉,虽然只说了一个字,但意犹未尽的尾音清晰的表达了“你怎么知道”这五个字。
许言轻也没让他失望,紧跟着道:“就是觉得那小孩儿对沈钺好像格外亲切……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点像父子,但又不太像……”
许言轻眉毛挤成一团,眨眼间在脑海中拎出来好几个形容词,感觉却都不是那么准确,于是又闷闷的闭上了嘴,揉了把头发自暴自弃道:“反正就是不像。”
她懊恼的扁了下嘴,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含义。
不过她虽然没法给出一个具体的形容,感觉却没错——季府外,小孩儿绕着躺在地上那人转了一圈,伸出自己肉嘟嘟的小手拽了拽沈钺的袖子问:“诶,她怎么办?”
沈钺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孩儿像是习惯了沈钺这副八百年吐不出一个字的性子,本就没打算真的从他那儿得到回复,只在他垂眸看向自己的第一眼大跳着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不可置信道:“你想让我把她背回去?你有没有良心啊!”
他气得像是要跳起来打沈钺的膝盖,单薄的胸膛挺起来道:“别说我才这……么大一点儿了,我可是堂堂山神!你居然让我去背一个妖怪?你有没有良心啊!”
小孩儿语气沉痛的控诉,然而良心这东西……失忆前的沈钺若是还有一半儿,现在就是连那一半儿都没剩下,所以他云淡风轻的又看了小孩儿一眼,眼尾微微下垂。
小孩儿更恼了,一边跳脚一边骂沈钺不是个东西,还说早知道就不帮他放火了,结果还没嚷嚷完就被一只手猛地按在头顶制止了动作,耳边紧跟着响起一道紧巴巴的声音:“他来了。”
这个“他”是谁都不用细说,小孩儿反应神速的皱了下眉,不情不愿的小声嘟囔了句什么,飞快化作一道金黄色的光芒钻进沈钺腰间系着的香囊上,等到两人口中的“他”出现之时,这块儿土地上已经只剩下了沈钺一个人,连半点旁人曾出现过的痕迹都没有。
“他”信步朝沈钺走来,先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不省人事的姑娘,然而才转向沈钺,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好歹是咱们的客人,怎么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
沈钺瞥他一眼,没有说话,倒是他身后有人踩着雪过来了,一袭紫衣,便是在雪夜里也要风/骚的摇着他那把扇子——徐京墨嗤笑一声,语气漫不经心:“咱们这位魔龙,什么时候懂过怜香惜玉?”
……
是的,这个“他”,正是之前的面具男。
大约是因为很早之前他已经在沈钺面前摘下面具过,再见时便没再多此一举的戴上那方面具,更何况……沈钺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男人意味不明的“嗯”了一声,重新把视线放回地上昏迷不醒那人身上,挑了下眉,道:“她怎么办?”
沈钺没有理他,徐京墨也晃着扇子当哑巴。
男人沉默一瞬,心道早知道出门前应该多带几个人的,视线流转间却不小心落在沈钺腰间的香囊上,眉头一跳,突兀道:“香囊哪儿来得?样式挺好看。”
沈钺恍若未闻,头也不回的就从他身边抬脚迈了过去。
男人眯了下眼。他其实见过这个香囊,是之前有胆大的女子硬塞到沈钺手里的——彼时沈钺黑着一张脸,虽然没有说话,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再敢碰我我就杀了你”的气息,可那女子不知是缺根筋还是怎么,居然不顾沈钺杀人般凶狠的目光,硬生生把东西强塞了过去。
沈钺心情烦躁,本来是要把香囊扔掉的,前一秒却被徐京墨突然握住了手,调笑道:“好歹是姑娘家的一片心意,你这么狠心干嘛?”
沈钺依旧瞪着他不说话,用眼神表达了“再碰我连你一起杀”的含义。
……
徐京墨讪讪的松了手。
不过被他这一折腾,这个香囊倒是被阴差阳错留了下来,只是一直没见沈钺戴过,这会儿怎么……
男人有些起疑,但看沈钺的态度更像是随手从哪儿捡了个东西带在身上,所以他也只是怀疑了一秒,很快便把心思放回了地上那人身上。
由于久未见阳光,这人皮肤白得几乎毫无血色,头发凌乱的散在脸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都是青青紫紫的印子,一看就是遭受过虐/待……衣服上倒是不见血迹,但众所周知,精神上的迫害要比肉体上的迫害残忍的多。
男人盯着地上这人,眼波流转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又是一变,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他想了想,故技重施做了个人出来。
不知道是出于他个人的恶趣味,还是习惯使然,他做出的假人永远都长有一张许言轻的脸,无论是男是女,也不管是老是少,正如现在,为了方便把地上这人扛回去,他特意捏了个八尺壮汉出来,而这壮汉长着一身壮硕的肌肉,脑袋上顶的却还是许言轻那张略显小气的脸。
眼下这个长着许言轻脸的壮汉正在哼哧哼哧的把人往自己背上抗。
徐京墨颇觉辣眼睛的转过了头,嘴上还不忘嘟囔:“许姑娘要是知道你拿她的脸干这种事……”
他没再说下去,反而意味深长的“啧”了一声。
与此同时,并不知道自己的肖像权已经受到侵害的某许姓女子突然打了个喷嚏,一边揉着鼻尖一边往窗户看过去,嘴上念念有词:“奇怪……是窗户漏风吗?”
“什么?”林夭没听清,下意识凑近了点问,却没料许言轻恰在此时转过头来,额头堪堪擦着他的侧脸而过。
林夭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许言轻已经坐直了身子继续道:“咱们刚刚说到哪儿了来着?哦对……沈钺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