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巴掌后的甜枣

林初见说是由姜洱的一魄捏成的,但实际上两人并没有什么关联,林初见不知道姜洱的存在,姜洱也感知不到林初见的情绪,所以姜洱乍一作为林初见醒过来时,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的盯着季岁除看。

好在林初见向来就不太聪明,姜洱这副反应落在季岁除眼里也是正常,所以他笑了笑,好脾气的直起身来,顺势把林初见也从床上拽了起来,然后捞过一旁的衣裳给林初见套上。

姜洱受宠若惊的同时隐隐还有点惊悚,心道她晓得只有一魄的林初见不会太聪明,但也不至于是个傻子吧?连穿衣服都要旁人帮忙?

她即使一时占了林初见的壳子,却并没有林初见的记忆,因而也不晓得这种情况下“林初见”会做什么,只好继续假装自己是个哑巴,视线牢牢的粘在季岁除脸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她很久没见过季岁除了——事实上她一共才见过季岁除两面而已,眼下这是第三面,后来想想大约是因为在她贫瘠的记忆里除了姜堰和陈书生,只有季岁除这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才显得这个人格外珍贵。

但说到底,季岁除也只是一个凡人,一个……和陈书生长着类似心脏的凡人,对吧?

只可惜这个道理姜洱一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现如今的她沉浸在又一次见到季岁除的喜悦里,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

季岁除说要带她去踏青……姜洱从来不知道原来庐城还有这样好看的地方,满山的绿草中点缀着各色野花,偶尔蹿出来的野鹿头上顶着乱七八糟的落叶,见着生人也不害怕,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细碎的叫声,然后掉头又跑回树林中。

天气很好,风很温柔,季岁除牵着林初见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

那天姜洱靠在季岁除肩膀睡着了,醒来后眼前依旧是黑脏的污水。

姜洱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许久,她才轻声开口:“姜堰。”

“嗯?”姜堰恹恹的甩了下尾巴,在水中吐出一长串气泡。

他转过头看自己,姜洱突然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她沉默良久,终于摇了摇头:“没什么……”

路过的风在水面上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姜洱的声音轻得像是一触即破的气泡,听得人恍惚。

她说“没什么”:“我只是……久违的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我很高兴。”

姜洱压低声音又重复了一次:“我很高兴。”

————

除了姜洱,没人知道她偶尔会变成林初见,连林初见自己都不知道,姜洱有时候懒洋洋的沉在水底,看着无精打采的姜堰,会觉得自己像个叛徒,抛弃姜堰一个人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噩梦里。

但她贪恋季岁除手心的温度和暖意,所以始终没有跟姜堰提起过这件事。

唯一让她觉得好受点的是陈书生考了那么多年试,总算在今年有了名次,然后陈书生摇身一变,成了陈命官。

变成了陈命官的陈书生总算没再将通身的火气都发泄在姜堰和姜洱身上,心情好时甚至愿意主动换掉了缸里几年未曾换过的脏水,一边往水里撒鱼食一边絮絮叨叨的念着小话,说自己也是有苦衷的,希望姜洱和姜堰不要怨恨他。

姜洱和姜堰就冷眼看着,觉得这人真是可笑——怎么会有人认为打一巴掌再给一甜枣后,先前那一巴掌就能一笔勾销呢?

但陈命官显然是这么想得。

人类总在到达一定年纪后开始相信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而陈命官在频繁梦见自己死状凄惨后终于对自己这十二年来的作恶行为有了清晰的认识。

他想索性杀了那两条鱼一了百了,又怕报应来得更快让人措手不及,于是把自己关在屋里纠结半晌,试图做点好事来洗清自己前半生的罪孽。

他想了三天三夜,总算想出了一个法子。

“季岁除以为他是真心实意想为庐城百姓做实事,只有我和姜堰知道,他是为了赎罪。”

姜洱讲到这里倏然笑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和轻蔑。

子泱一比一复制姜洱讲故事时的反应,讲到这里时便也扯扯嘴角笑了一声,但他总归是年纪太小了,又未真正经历过人心险恶,即是学也只能学得表面,然而仅仅是这表面功夫,也已经足够许言轻心惊。

在季岁除的认知中,陈命官是个怯懦又胆小的人,而这样的人有心为民便显得更为珍贵,却万万没想到他这些作为,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作恶多端罢了。

“但陈命官做这些也不算全是无用功,”子泱想起姜洱的话——故事讲到现在,她第一次露出了不掺任何杂质的、真心的笑:“至少,她帮我见到了季岁除。”

那是成年后的姜洱,第一次以自己本来的相貌见到季岁除。

她长得和林初见其实有一点像,但细看又有不小的差别,姜洱忐忑不安的坐在树上,眼睛时不时就往窗纸那里瞄去,既怕季岁除下一秒就从屋里出来,又怕他好久都不从里面出来。

她捧着一颗颤颤巍巍的心,因为没了落脚被吊在半空中,和她前后晃荡的脚一样居无定所。

然后她等到了季岁除。季岁除从屋里出来,阳光犹如初见那年一般瞬间铺满了他全身,好看的不可方物。

姜洱等了那么久,却在那一刻突然失了声,想说的话躲在嗓子里玩捉迷藏,就是不肯大大方方的在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跟前露面。

她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说话时甚至不敢抬头的女孩儿了,身上的衣服样式也是林初见常穿的那件——季岁除甚至亲口夸过林初见穿这件裙子好看,只不过当时藏在林初见这副壳子底下的人却是姜洱。

但季岁除不记得了。

就像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来过这间院子两次一样……或许某一瞬间会觉得眼熟,但也仅仅是眼熟而已。

他路过那棵银杏树,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姜洱垂在空中的两只嫩白的脚。

她没有穿鞋,足尖随着晃荡的裙子若隐若现,季岁除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觉得不妥,于是又懊恼着收回视线。

姜洱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觉得她应该高兴的,但她实在高兴不起来,于是又告诉自己她应该笑,然后她便笑了,只不过这笑里总搀着三分假——姜洱在季岁除听出来之前倏然收声,眉眼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的垂下来。

或许我不该来见他。姜洱低头时这么想。

她想好好跟季岁除说一句话,出口的语气却总是漫不经心的,显得她阴阳怪气,这话听起来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更何况是季岁除。

果然,季岁除冲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离开的步伐更是匆匆,像是一眼都不愿意看她。

门外站着他的林初见,圆圆的脑袋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探进来,看见季岁除时就把眼睛和嘴巴一起弯起来。

季岁除不自觉加快了步伐,木了一天的脸上总算有了轻微的笑意。

他快步上前牵过林初见的手,没留意林初见在两人离开前突然扭头看了一眼院内,也没留意那个说话表情总是三分真三分假的姑娘,在看见林初见时倏然绽开了一个毫无芥蒂的笑。

那笑跟面对他时完全不一样,却是同样的好看。

姜洱一直到他们走出这个院子才收回视线,然后一歪头,看见了恰巧从屋内走出来的陈命官。

陈命官看见她时一愣,没反应过来自己家里怎么会出现一个陌生女子,但看她服饰大概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姐,于是微微佝偻起背,说话前先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您是?”

姜洱微微偏了下脑袋,居高临下的看着陈命官,没有说话。

陈命官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浑浊的眼球在眼眶里转了两圈,见姜洱一直没有说话,还以为是自己打扰到她了,因而更加拘谨的赔了两声笑。

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因为常年佝偻着背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再大上几岁,眼珠发黄,比长在墙根处的野草还要脆弱。

姜洱觉得自己单手就能掐死他。

但很奇怪,直到今天以前,她都觉得陈命官是个凶残的不得了的人,然后她盯着陈命官的眼睛想了一会儿,觉得大概是因为从前她永远躺在地上仰视对方,而这是第一次,她居高临下,打量陈命官的目光是在俯视。

而当她开始俯视对方的时候,她才发现,其实陈命官的个头比她高不了多少——如果现在站在他面前人是姜堰,陈命官大概会因为害怕把头埋进地里去。

这样想着,她突然笑出了声。

姜洱不知道自己凉凉的笑声听在别人耳朵里会是什么感觉,但能吓到陈命官,她很欣慰。

于是她笑得更开怀了,看着陈命官的身子在风中抖抖索索,心里升起一股怪异的满足。

他们如今依然杀不了陈命官,但陈命官也没法再对他们下手了。

月亮升了又落,太阳东起然后西沉,这世上的许多东西都在不知不觉间对调了位置,姜洱想,这世道总归是公平的。

因为要忙开设学堂一事,季岁除近来经常往陈命官的小破院跑,但姜洱再也没有出去见过他……姜堰懒洋洋的飘在水里不动,余光瞥见姜洱居然也没动,还觉得奇怪:“你怎么也无精打采的?”

姜洱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索性甩了他一脸水跳过了这一话题。

林初见有时候会跟着季岁除一起来,每次她来得时候姜堰都会稀奇的跃出水面去看她,然后惊讶的回头叫姜洱:“诶你来看看,这个人跟你长得是不是很像?”

“是吗?哪里像?”姜洱沉在水底一动不想动,说话的语气十足敷衍。

“就是眼睛……”

姜堰张了张嘴,发现真要具体说这两个人究竟哪里相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颇为为难的游了两圈,也沉了下去。

林初见眼看着他们全都沉了下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把食指伸进水里搅了两下。

姜堰和姜洱都没有动。

林初见便固执的始终把指尖探进水里,慢条斯理的打着转,姜洱沉在水底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无声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缓慢的游出水面轻轻在林初见指腹啄了一下。

微凉的触感从指腹一圈一圈蔓延开来,像水面上的逐渐向外围扩大的涟漪,林初见高兴起来,之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眼倏然下弯,恰逢季岁除从屋内出来,她笑盈盈地转头看过去,举着自己的食指像是举着一个宝贝:“这条鱼!”

林初见声音清亮,含着忽略不了的笑意:“她亲我了!就是这里!”

她眼巴巴的看向季岁除,等着他的反应,水里的姜洱也紧张起来,茫然无措的游了两圈,却听见季岁除没什么情绪的、冷冰冰的声音:“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随便碰外面的东西,脏。”

他皱着眉,表情似是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心的从怀里抽出一方手帕来仔仔细细的把林初见举在空中的那根指头擦了一遍,直到手帕软绵的触感完全代替了先前那股冰冰凉凉的酥/麻,季岁除才将手帕收回来。

林初见有些委屈的扁了扁嘴,原本飞扬的眉眼耷拉下来,整个人宛如一副突然褪了色的山水画,抽出手不再跟季岁除说话了。

又过了许久,季岁除才叹了口气,重新把林初见的手放在手心,小声哄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林初见摇摇头没有说话。

季岁除其实是知道林初见不会生气的,她只会郁闷,但又格外好哄,只要季岁除捏着她脸颊两边的软肉放软声音叫一声她的名字,就会重新笑出声来。

就像现在。

他微微弓着背,自下而上的看着林初见的脸,做出一副知错的表情,讨好又温柔的道:“初见?”

“你理理我嘛~”

指间的软肉一点点变红,季岁除看着林初见终于憋不住露出一口白牙,自己也跟着笑了。

他一心一意的哄着林初见,不知道水里还有一条期期艾艾等着他回答的黄雀鱼,在他嘴里吐出“脏”字那一刻,整颗心脏瞬间沉到了水底。

姜堰也听见了,不客气的“呸”了一声,骂道:“你才脏!我看你们人类比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脏……是不是?”

姜堰说着又转向自己的同类寻求认可,却见姜洱像是被冻住了,整条鱼僵成了笔直的一根。

她想说“是”,嗓子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心里又酸又涩。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她又一次在林初见的身体里醒过来,面前的季岁除好笑的曲起食指在刮了下她的鼻尖。

而她看着季岁除,耳朵里翻来覆去只有那日他口中的“脏”。

是挥之不去的梦魇。